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男狐聊斋同人之幡然   作者:l九思l 文案 《男狐聊斋》同人文(有生子) cp:白泽×秀郎,刘子固×秀郎 文案:他给了你刻骨铭心,却未必是陪你到最后的那个人。 最默默无闻的的陪伴,即最长情的告白。 ps:封面图是自己画的,也在p站等别的地方发过了,宝宝们如果看到过不要误会哦~~ 内容标签: 生子 前世今生 虐恋情深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秀郎 ┃ 配角:白泽,刘子固,阿秀,阿九 ┃ 其它:生子,耽美,古风,男狐聊斋,BL 本文转自晋江文学城,原文地址: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148002   一   *   二月,春意正浓,杏花初放,本是令人心身愉悦的一个清晨,刘家宅院里却并不太平。   当然这不太平,也不是一两日了,吵着吵着,倒好像成了每日必修的功课,不吵还觉得空落落的   “昨日发放“杏榜”,你知道吗?”   她将臂弯中一篮果子不轻不重的摔在石桌上,忍不住用眼睛剜了那个还在悠悠然品茶的人一眼,怨气怒火一齐在心里横冲直撞。   “我知道。”   “隔壁家的小公子,才十八岁,就已经榜上有名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但那又与我何干?”   ““与我何干?””她气的瞪圆了眼睛,苍白的双唇细微的抖动着,连带着头上廉价的发簪流苏,都一颤一颤的,活像公鸡的冠子一般,“好一个“与我何干”,刘子固,我真是看错了你,枉我当初死心塌地的跟了你,没想到你竟是个这么不求上进的人,这几年来,你冷着我,晾着我也就罢了……却连一个功名都不肯考取,捞不到一官半职,你将来如何养活孩子,如何养活这个家?”   “我们自己开着书画铺子,生意也不差,还愁养不起家?我何苦挤破了头去和他们挣一个功名,去那朝堂上的一潭浑水掺一脚?”   她笑了,眯起的眼睛里像卷起了数九寒天的北风,一阵凉,“呵,我看你不是不想考,是根本考不上吧……隔壁家年纪最小的孩子,排今年杏榜第十,城西胭脂铺子的少当家,再顽劣不堪,也爬上了个末尾……人家年年都同我说,你家相公是大才子,一定榜上有名,我哪里回的上话来,哪里听不出人家的讽刺……”   手持书卷的年轻男人终于肯放下书,抬头淡淡瞅了她一眼,他半晌不语,只觉得那人微红的眼眶和残存的泪痕有些碍眼。   明明刚刚成亲时不是这样的,他虽然心中另有所爱,却是真心想和妻子过踏实日子,那时阿秀还是那个善解人意的少女,还会对着自己撒撒娇,羞涩一笑,而如今他们有了一儿半女,本就不浓的感情反倒越来越寡淡。   好像一道本就不合口味的菜,再怎么强迫自己下咽,也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刘子固叹一口气,将书卷塞进袖口起身,想上前拂去她眼角的泪珠,伸出的却手一瞬被狠狠打回来,锋利的指甲不经意间刮过他的脖颈,带出一道淡红的血痕,疼的火辣。   “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无意功名,无意仕途,你唯一的愿望就是和那把破扇子上的野狐狸双宿双飞,浪迹天涯……”   刘子固浑身一震,像是被人掀开了老底,面色直奔青白,他攥紧桌上折扇在手里,语气像打了霜的枝条,“阿秀,不要胡说,他是你哥哥!”   “我没有这样的哥哥!我哥哥不会是狐狸精,我哥哥更不会勾引我的相公……”   她的话没能说完,尾音被一个耳光狠狠扇散在风中,夹杂着几丝怨恨,飘远在春日暖融融的空气里。   “阿秀,秀郎是你的哥哥,我不允许你这样说他。”   她捂着脸笑开,眼尾一抹薄红竟活像那人般妖冶和妩媚,“早知今天,我当初早该成全你们,哪里落得今日自取其辱……”   他不语,听着渐渐远去的脚步,卸下一身力气颓然坐回凳上,拈起一枚杏子放到唇边,还未尝,已是酸涩到了心底。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只小狐狸带着一丝戏谑的顽皮笑脸,那柔和的眉眼间似乎笼罩了一层稀薄的白雾,让人辨不清真情还是假意。   刘子固苦着眉头吞下一整枚杏子,满口泛着酸水,神色无比寂寥,也不知心尖上念的那个人,过得好不好……   --------------------------------------------------------------------   刘子固今日没有去铺子里打点生意,一是早晨和阿秀不欢而散,弄的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妻子,既然见了面也是相看两厌,还不如躲着,二是友人邀他去城郊的山寺踏青,时值四月,百花齐放,春意盎然,秉着不能辜负大好春光的心意,刘子固决定赴约。   毕竟这几年来过得十分憋屈,能得一个放松身心的机会,实属不易,他决定洒脱一回,什么科试,什么功名,统统见鬼。   两人约在盖州城北拐角的一处古玩铺子前相见,说定正午时分碰面,刘子固提前半个时辰便出了家门,本以为自己会是最先到的那一个,拐过最后一个街角,却见一道修长的身影背对自己,青色的衣衫随着和风飘摇,像是一碗淡茶,泼洒进描绘春日的画卷里。   刘子固愣了愣,随即大步上前,伸出折扇,“想不到我早出门半个时辰,还是快不过何兄你。”   青衣男子回身,低头看一眼敲在自己肩上的折扇,浅浅弯起了唇角,道:“是我来的早了,只是大好春光,不想成日窝在家中发霉。”   男子顿了顿,眼神定在刘子脖子一侧上,话头一转,“看来刘兄比我有福分,有嫂子相陪,自然不寂寞。”   刘子固瞧着那人亮闪闪的目光,心知他是误会了,却不知怎的有些心虚,收了折扇在袖中,摆手道:“这……这一言难尽,不是何兄你想的那样。”   说罢,刘子固绕过何筠琡,直径向树干上栓的那两匹骏马走去,伸手抚了其中一匹光滑柔顺的鬃毛,“这两匹马是何兄你带来的?好生俊美健硕。”   何筠琡回过身,唇边挂起一丝恬淡笑意,“是啊,这两匹马是我前些日子去骡马市亲自挑选的,本来只是看上了那匹纯黑色的,谁料要牵走时,临厩的那匹棕马死活不依,差点把马棚掀了,无奈这才一并买了下来。”   刘子固闻言挑眉,又瞪大眼睛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围着那两匹马又转了几圈,“这倒有趣。”   “其实也不算什么,那老板和我说,其实这两匹马从小便是一处养大的,相处的久了,自然感情深厚,我要拆散他们,另一只当然不依。”何筠琡说完,又朝着刘子固望去一眼,淡淡道:“我常想,动物尚且如此,不愿与所爱之人分离,人又如何呢?”   刘子固抬头,他看不清逆着光的那人是什么表情,只是听闻那掺杂着淡淡幽怨的语气有些似曾相识,心中微颤。   “何兄不是容易伤春悲秋之人,今日怎么偏有这么多感慨……”   何筠琡闻言轻笑,眼底晃动着点点金色阳光,道:“大概是春风太过和煦,不禁让人生出些柔软脆弱的思绪罢……”   刘子固正不知如何接话,何筠琡却已经走过来解开缰绳,牵着一匹马兀自前行了,浅青色的衣衫被阳光照耀,泛着洗旧的白色,十分素雅,也正如其人,从头到脚给人的感觉都是淡淡的,像是一阵清风,徐徐拂过,不留踪迹。   刘子固望着那背影,脑海中不知怎么的就闪现出一袭火红长衫,衣衫的主人回眸朝自己一笑,纤妍明媚,灿烂如星,不是洁白如雪的棠梨,而是灼灼盛放的玉蝶,刘子固知道,何筠琡终归不是秀郎,棠梨变不了玉蝶,青衫也变不了红衣。   想通了,心上就通达了许多,却也难免有些失落,本来想着会是那人换个身份来到自己身边,却是自作多情一场。   也是,本就是自己负了他,又还怎么奢望那人再来瞧自己一眼呢?   何筠琡许久不见刘子固跟上,牵着马回身,提高了声音道:“刘兄怎么还愣着,该不是被勾了魂儿罢?”   “就来,就来!”   刘子固急匆匆解下缰绳,牵着马赶上前去,心中仍是唾骂了一番生出如此龌龊想法的自己,竟将好友屡次看作心上人,忒不是东西了些。   不过他会有这样的想法,倒也真是事出有因,话却又要说回刘子固与何筠琡初次相见的那一天。   二   *   时间倒退八个月,刘子固迫于阿秀和母亲的压力,终于迈进了秋闱的考场。   横竖也考不中,他想干脆去考场做个样子让妻子家人死了这条心,让她们知道他刘子固就是个自负透顶庸人,和才子这两个字更是扯不上边。   放榜的那一天,刘子固没有去看榜,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可能出现在那张黄纸上,偏偏阿秀满心期待,一大早就打扮的光鲜亮丽的出门,翻出了过年都舍不得穿月白色织锦缎衫裙,倒腾出平时珍藏在梳妆盒里仅有的几件拿得出手的首饰,一件一件穿戴在身上,不知道的以为是要同情郎去私会的哪家小姐……刘子固望着那消瘦伶仃的背影消失在空巷拐角,内心骤然一阵紧缩,无尽的悔恨翻涌上心头。   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时,那个机灵俏皮的姑娘,有着清泉一般的眼睛,有天真烂漫的笑容,两个酒窝一闪一闪的,星辰一样点缀在她半弯的唇角,像一朵洁白无名的小花,无忧无虑的开在田野里。   刘子固承认他确实心动过,正因为心动过,才越悔恨。   阿秀不出所料的失望而归,又和刘子固大闹了一场,将家里唯一像样的几件花瓶摆设也碎了个稀巴烂,她哭,絮絮叨叨的诉说着这几年来的不如意,两个眼睛肿的像个核桃,刘子固听着那隐隐的抽泣,一颗心像被放在油锅上大火煎着,终于寻了空档逃出家门。   -------------------------------------   初秋的风和煦温柔,轻轻拂过脸颊,仿佛抿上一口不浓烈的酒,刘子固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晃着,偶尔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也懒得去答应,无非是嘲讽自己名落孙山罢了。   他顺着记忆来到竹林,这里每一处都还和当年一模一样,落了灰尘的字画,和角落里的古琴,研到一半已经干涸的墨,和泛黄纸张上题了一半的诗。   睹物思故人,越睹越伤心。   刘子固知道这个道理,可就是禁不住去想,想他的小狐狸,现在在何处,又在想着谁呢?横竖不会是自己这个薄情人。   也许已经成了亲,和一只貌美如花的母狐狸精生了一窝小狐狸满山跑,一想到这个场景,刘子固觉得头顶笼罩的那层阴云又往下压了压,霹雳一个响雷,大雨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他蹲在树下挖出自己藏了几好年一坛栏杆意,正准备一醉方休,却好像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心跳骤然漏了半拍。   这一声呼唤很轻,飘飘悠悠的像天边的云彩,春日的暖风,听来又莫名让人感到安心,刘子固这辈子只认识一个人有这样一副动听的嗓音,如同玉石相碰,风风韵韵。   浅青色的衣角摇摆在视野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明朗,刘子固的眼睛直了,一瞬间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手中的酒坛刚刚掀开盖子,浓烈的栏杆意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甜,令人还没尝就先醉了。   刘子固呆住了,好像听到内心有一束烟花砰的窜上了天炸开,他知道这叫做心花怒放。   他瞧着那青色的衣摆终于停在自己面前,颜色浅淡清新,几株秀竹斜勾在衣角,更添几分雅致,刘子固记起那人从前一直钟爱红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改了喜好。   “秀郎……”刘子固想过千万种重逢,等到那人真真切切的站在眼前,他才感觉到自己这几年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憋不出来。   “这位兄台怕是认错人了,在下不是你口中的“秀郎”。”   刘子固的第一反应是那人还在生他的气,气的连“秀郎”这两个字都不愿让自己叫了,他一想也是,自己甩了人家,还脸皮厚的城墙似的叫的这么亲热,确实不妥。   于是他改口道:“贺公子。”   眼前的人似是笑了,口气里有几分无奈,“这位兄台……你不如先抬起头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口中的人。”   刘子固照话抬起头,一看,还真不是。   明明声音如此相仿,眼前的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清秀俊俏,肤白盛雪,唇边捻一起抹笑容,像和风中兀自绽放的棠梨,白的无暇。   刘子固从这人身上看不到一点秀郎的影子,如果说有什么相像之处,那就只有右眼底下的那颗泪痣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几秒,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刘子固看着那弯弯带笑的眉眼,脸上一热,踉踉跄跄的起身,拱手道:“抱……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青衫男子眨眨眼睛,唇边笑意更深,“无妨,看来我和兄台的故人十分相像。”   刘子固干笑两声,忍不住微微抬眼打量着身前的人,内心那个荒唐的念头仍是来回盘桓,“不知道公子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有幸拜读过兄台的《治十世策》,十分赞赏兄台的胸襟气度和治国之见,所以几番打听,这才知道盖州城西书画铺的老板就是兄台,本想着改日登门拜会,不料今日赶巧遇见了,便忍不住上前搭讪,兄台不怪我吧?”   这一番说辞滴水不漏,快要把刘子固捧上了天,再瞧着那笑意盈盈的面孔,他哪还有心思怪罪,刘子固整理了衣衫,正式的做了个自我介绍,“在下刘子固,单一个云字,《治十世策》是我年少时所作,都是些轻狂之志,让公子见笑了。”   那人听了摇摇头,眼底浮动着浅浅笑意,如同清澈见底的小溪,看了叫人十分舒心,“兄台过谦了,我姓何,名筠琡,兄台不嫌弃的话,我叫你一声刘兄,可好?”   “当然好,你我遇见也是缘分,这里荒郊野外的,不便说话,不如我请何兄到酒楼一叙?”   “好。”   何筠琡答应的爽快,看着刘子固又将那坛烈酒封上口,小心翼翼的埋回树下面,不禁失笑,道:“看来刘兄是嗜酒之人。”   刘子固拍严实最后一捧土,起身摇头,“我不爱酒,只是这坛酒是心上人所赠,故而十分珍惜。”   说完,刘子固刻意去看何筠琡的表情,却见那人脸上无悲无喜,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一般,不觉认为是自己多心了。   也许这本就是一场意外的邂逅,他的小狐狸,怎么会想来见自己呢?   刘子固带着何筠琡来到一家自己常去的酒楼,酒楼内装饰朴素而不显简陋,价格也十分公道,每每与阿秀吵了架,他总是来这里自斟自饮,喝上半宿。   小二引着两人来到二楼一间靠窗的位子,天色尚早,黄昏刚至,正是酒楼里最清静的时刻,刘子固安排好何筠琡落座,自己也在对面坐下来,支开窗棂,街下人来人往,嘈杂声如水一般涌进耳廓,“这里有些简陋了,何兄可别嫌弃。”   “怎么会呢,我平时朋友甚少,这样被人邀请还是第一次,我很开心。”   刘子固笑笑,只当这是客套话,又道:“对了,还不知道何兄吃什么口味的菜,有什么忌口没有?”   “我没有什么忌口,至于口味,我一向吃的轻淡。”说完,何筠琡瞧着刘子固的眼睛,嗤笑两声,“刘兄真是个细心的人,对我这样刚刚相识的一个朋友都体贴入微。”   “这……成了亲,家里琐事多,操心惯了。”刘子固摇头苦笑,熟不知在旁人看来就像是沉浸在成家的喜悦里。   “那嫂子可真是好福气。”   刘子固听着何筠琡不咸不淡的语气,干巴巴的笑了两声,他哪里会说,这其实都是和秀郎在一起养成的习惯,那时秀郎常带着自己去下酒楼,吃馆子,那人不爱吃蒜,不爱吃葱,也不许自己吃,有时菜里加了这两样东西,便一筷子也不能动,白白扔了浪费,后来每次去酒楼,他总是提前招呼小二,菜里放什么,不放什么,久而久之也养成了这个习惯,只要一同别人出来吃饭,便习惯性的问一问那人有什么忌口没有。   回忆起往事,刘子固更是伤怀,恨不能此刻就酩酊大醉一场,不复醒来,至少在梦里,他还能见到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   刘子固此刻失魂落魄的模样在何筠琡看来一定是想家想妻子了,他摇头,拿起折扇“啪”地敲那人额头上,佯装叹息道:“这顿饭我看来是不该来,是打扰了刘兄与家人的良宵……”   刘子固一听急了,“不不不!怎么会呢,我可没有那么想……”   何筠琡闻言只是低声笑,眼底里流淌过傍晚火红的夕阳,看上去多添几丝朦胧的媚态,刘子固看的呆了一瞬,一声“秀郎”差点就脱口而出。   他咬了咬舌尖,将自己的胡思乱想驱赶出脑海,只听对面一声略带担忧的疑问。   “刘兄的脸好像红的过分的些,是不是这里太热了?”   “唉?不是……大概是,是这里的酒劲有些大……”   何筠琡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刘子固面前空掉的杯子,一道细长的碧叶斜斜黏在杯缘,皱眉道:“可是,你方才喝的是茶吧?”   刘子固讪笑两声,道,可能我喝了假茶。   何筠琡一愣,随即朗声笑开,眉眼都透着洒脱与欢喜,“刘兄真是有趣……看来我与你交这个朋友是对的。”   这一来二去,两人总算不那么生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人已经醉的有些摸不着北,夜幕沉沉落下,星子遥遥点缀在一轮明月身畔,光辉显得有些黯淡,宵风带着一丝丝寒意灌进半掩窗户,吹的何筠琡打了一个寒颤,醉意也去了不少,他摇摇晃晃起身,走到刘子固身侧,脱下外袍披在那人身上,俯身道:“刘兄,夜深了,我们该回了。”   刘子固迷迷糊糊的起身,嘴里的舌头已经打不直,“回?回哪里?”   “自然是回家。”   “回家?不……我不回家,我没有家……我没有……嗝……家!”   刘子固一把扯住身旁人的袖口,嘴里含糊不清的嚷嚷着“不回家”“不回家”,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蹭在了那绣着翠竹的上等天青色缎子上,何筠琡满眼是心疼。   他瞧着眼前喝高了撒起酒疯像个孩子一般的人,本就犯晕的脑仁更是一跳一跳的疼起来,“刘兄莫要胡闹了……你怎么会没有家?”   “有家……没家……又有什么区别,横竖她看不上我……我也不喜欢她,我还回去做什么……我不回去,我要去青丘……何兄,你知道去青丘的路怎么走吗?”刘子固一把抓住何筠琡的手,却好像握住了一块冰,那块冰还颤抖的厉害,他吓了一跳,“何兄,你……你的手怎么这么凉,瞧你都发抖了……”   何筠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手臂抽回来,无奈道:“刘兄,我不知道什么青丘,我看你志怪小说看多了,脑子都被那些狐媚东西迷住了。”   “你胡说!我没有被迷住……这世上有一个地方叫青丘……那里有长着九条尾巴的白狐……”   何筠琡听着刘子固俯在桌子上神神叨叨的念着,眉头微蹙,半眯着的眼睛里泛着闪闪水光,仿佛是困的厉害了,他喃喃道:“刘兄,原来你的日子也并不快活……”   最终何筠琡还是将刘子固吭哧吭哧的背回了自己家,累的一条老腰几乎快折断。   脱衣,打水,沏茶,折腾了半宿,何筠琡才趴在床沿迷迷糊糊的睡了,好不容易会到了周公,又被一声震天吼拉了回来。   清晨的阳光暖融融的透过窗子打在背上,有些烫,却十分舒适,何筠琡起身揉着眼睛,打一个哈欠,懒洋洋的瞧着那个表情堪比吃了一颗苍蝇屎的书生,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刘兄,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我非礼了你……”   刘子固转了转眼珠子,很显然他的大脑有些跟不上现实的节奏了,简而言之,他昨晚喝断片了。   “何……兄,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何筠琡一只手拖着腮,拄在床沿上笑眯眯道:“如果是说你喝醉了在我衣袖上蹭眼泪蹭鼻涕完了还吐了我一身之类的事情的话——你确实做了。”   刘子固略微在脑海中勾勒一下自己当时的模样,脸红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实在想找一个地缝钻进去了却余生,“何兄,我……实在是抱歉,弄脏的衣服钱,我会赔给你的。”   何筠琡看着那人羞愧满面的样子,也不忍再打趣,笑道:“刘兄不必自责,毕竟谁没一个烦心事,谁没有酩酊大醉的时候呢?我撒起酒疯来,怕是比你还要厉害呐……不过,你要是真想赔我的话……”   刘子固静静等待着何筠琡报出价钱,暗暗忧心着怎么从阿秀那里拿钱然后向她解释。   半响,却见那人狡黠一笑,语气轻巧道:“我不要钱,我只想刘兄你能够真心交我这个朋友,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能来和我说,莫要再向昨天夜里一样独自喝闷酒了,这样,也算是报答了我昨夜半宿没睡忙里忙外的伺候你,可好?”   刘子固望着那人脸上的清澈无暇的笑容,感受着阳光落在肩头的热度,只觉得心底很久没有涌起如此温暖的感觉,他不由自主的盯紧那双含笑的眼眸,身心好像沉入一片清透的湖水,不愿上岸,也不愿醒来。   “好。”   三   *   早春时节,万物复苏,和风拂过道路两旁的垂柳,唤醒了三两枝新绿翩翩起舞,一股嫩草新芽的芬芳轻飘飘的擦过鼻尖,沁人心扉,午后阳光正好,暖融融的落在肌肤上,令人不觉忘却烦恼,从头到脚生出脱胎换骨般的轻盈。   盖州县城开外五六里的小路上,两匹体格矫健的骏马并辔向前,马蹄声哒哒哒踏着鼓点,行进的悠然自得。两匹马上分别载着一青一灰两道背影,时不时有谈笑声被风吹散,沿途散落在身后。   抬头是一望无际的如洗碧空,几架纸鸢遥遥点缀在天边,耳边传来孩子时远时近的嬉笑声,策马走过人烟稀少的田边小路,感受着春日阳光的洗礼,刘子固觉得,自己的人生还是足够惬意的,至少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念叨什么功名利禄,科举仕途。   何筠琡双脚轻轻夹了夹马肚子,赶上前头的刘子固,他当然没放过那人脸上花儿一般绽开的笑容,不觉也跟着勾起唇角,道:“刘兄看来心情不错,可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也说来与我听听?”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位故人而已。”   何筠琡闻言挑眉:“那看来这位故人不简单,瞧让刘兄乐的,快赶上那迎头绽放的迎春花了,是否想到了与哪家小姐的初遇了?”   刘子固摇摇头,摆手道:“何兄别打趣我了,我那位故人,可是个男的。”   何筠琡抿唇而笑,不做声,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马儿颈间柔软光滑的鬃毛,只垂眼等着刘子固继续讲述下去。   “我与他初遇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时节,那时的风似乎还要比现在还要暖一些,我参加一次字画展,也就是在那次展览上,我遇见了他……”   这一说,便是滔滔不绝,刘子固一股脑倾诉着的他和秀郎的相遇相知,却巧妙的绕过了真假阿秀这一段纠葛,何筠琡安静的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句,脸上一直挂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笑容,好像轻飘飘的柳絮缠绕在心上,柔软又酥麻。   “看来,刘兄口中的这位秀郎,真是个不一般的人物,难怪令刘兄念念不忘,魂牵梦绕的。”何筠琡轻笑着,想了想,还是没有把那日刘子固醉酒后拉着自己的手叫了一晚上“秀郎”的事情说出口,毕竟这位书生脸皮太薄,知道后怕是会羞愧的无地自容吧,不过在他看来这倒没有什么,他从未有过歧视断袖的想法,心里也觉得断袖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不过是喜好有些独特了而已。   刘子固瞧着何筠琡微笑着朝自己眨眨眼睛,像是在说“没关系,我理解”一样,刘子固愣了片刻,顿时开悟,忙道:“何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秀郎只是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决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我……我可没有什么龙阳之癖……”   何筠琡闻言皱起眉头,面容顷刻像覆了一层薄霜,像攥着缰绳的手不觉一紧,惊的身下马儿一阵扭转嘶鸣,差点将那瘦弱的身形翻到地上,待到马蹄下捣起的尘土渐渐散去,只见一道青色背影已经驾着马远出去了几十米,渐渐消失成了一个小点。   刘子固跟在后面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晓得是哪里惹的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不高兴了,他想了想,难道那人是认为自己有断袖之癖,故而远着自己的?   刘子固有些烦恼,他觉得自己大概被当成变态了。   ------------------------------------------------   刘子固赶到静安寺的时候,远远的便瞧见石阶高处一抹水玉色的清瘦身形正牵着马徐徐前行,此时夕阳正浓,染红了铺着青苔的石阶,三三两两的香客踏着暮色匆匆而归,刘子固停在山脚下,望着那一抹渐行渐远几乎要没入夕阳中的青灰背影,内心没由来的生出一股孤独之感。   就好像那日看着他离去不敢挽留也不能够挽留一样的难过。   刘子固使劲摇了摇头,将脑海里渐渐重合的两道身形分开,他翻身下马,走到路旁正准备收摊的老妇人面前,躬身道:“老妈妈,这香怎么买?”   老人眯着眼奇怪的上下打量他一眼,像是奇怪这么晚还会有人来上香,颤悠悠道:“二十文钱一捆。”   刘子固从袖口里数出铜板,递到老人手中,随手拿了一捆香,漫不经意问道:“老妈妈,我是第一次来这座庙,不知道这里求什么最灵,是求功名?还是求消灾?”   老人笑了,露出一口所剩无几的银牙,弯着眼睛道:“公子都猜错了,这里呀,最灵的是求姻缘。”   刘子固一愣,“姻缘?”   “是啊,公子没瞧见这从山上下来的都是年轻的小男女么?我看公子模样挺俊俏的,肯定能求到一段上好的姻缘。”   刘子固扯了扯唇角,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已经成家了。”   老人一听,又笑了,眼神里的光愈发亲切起来,“那就求来生的姻缘,这里的观音菩萨很灵的,只要心诚能够感天动地,神佛都会答应你的。”   刘子固微笑着不做答,只是点点头,又从老人摊子上挑了一对翠玉扇坠,付了钱,便匆匆牵着马赶上山去。   夕阳渐暗,傍晚的微风带起一丝凉意,刘子固踏上最后一道石阶,身上热出了一层薄汗,经风一吹,不禁打一个寒颤。   早就等在寺门口的何筠琡迎上去,随手将手里的外袍搭在刘子固肩膀,“爬山易出汗,你先捂一捂,别伤了风。”   “那你……”   何筠琡头也不回的踏进寺门,道:“我的汗都消了,不要紧。”   刘子固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那人在闹什么别扭,只得灰溜溜的跟上去。   有僧人引着两人来到正殿,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便做自己的的事情去了,何筠琡瞧见刘子固手里拿的一捆香,不禁失笑,道:“你买这许多香做什么,打算在这里烧一年吗?”   刘子固看着烛光下那人的粲然一笑,好似月华初绽,清朗动人,心跳骤然漏了半拍,“这……我也是第一次烧香拜佛,不懂这些……”   何筠琡无奈的摇摇头,拿过刘子固手中的香,撕开封条,取了三支借着烛火点燃,插到香炉里,道:“你母亲不是一直吃斋念佛么,照着葫芦你还不会画瓢吗?”   刘子固低垂着眉眼,想说我母亲都去世了好几年了,她老人家吃斋念佛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过这话他忍住了,他倒要看那人到底能够装多久,又到底能够把实话憋到几时。   等到两人拜完观音,天色也完全暗了下来,苍穹如墨,一轮明月悬于天际,星辰低调的闪耀着,殿外幽幽清辉洒落,仿若镀上了一层银霜。   刘子固看着何筠琡径直走向寺门外栓的那两匹马,连忙一把拉住那人袖口,笑容里有几分讨好意味:“何兄,今日天色已晚,我刚刚来时问了主持,寺庙里还有几间空房,我们不如在这里暂歇一宿,明早儿再回城,你看如何?”   何筠琡一愣,微微瞪大了眼睛,好似没反应过来,又好似不知道如何回答,刘子固全当他是默认了,拉着那人就直奔寺庙后院去,好像怕何筠琡一个反悔骑着马跑了。   何筠琡一路被扯着来到后院,果然瞧见廊下有一排客房,想来就是为了远道而来的香客准备的,他不自在的挣了挣手臂,掌心被那人手上的汗水浸的有些濡湿,滑滑的十分不舒服。   然而那双手却像是长在了自己的手掌上一样,纹丝不动,何筠琡觉得今天的刘子固可能是吃错药了。   分好了卧房,刘子固招呼何筠琡来自己的房间里吃晚饭,寺庙里的伙食轻淡,不沾油腥,小僧人送来了几盘素和两碗米饭到刘子固房间里,刘子固扒拉了扒拉盘子里,绿油油的一片,当真是一点肉渣子也见不到。   何筠琡本来就偏爱轻淡,倒是没有什么怨言,一筷子接着一筷子的闷头吃饭,比起平日沉默了不少,昏黄烛光映着他柔和秀丽的眉眼,令人看了觉得很是乖巧。   刘子固看着眼前那一盘一筷子都没有动过的小葱拌豆腐,皱眉道:“何兄是不爱吃豆腐,还是不爱吃葱?”   何筠琡正准备下筷子的手顿了顿,干巴巴道:“都不爱。”   刘子固笑了笑,道:“我有一个朋友,也是不爱吃葱,一口都不沾,就是我先前和你说的秀郎。”   “哦。”   “他也喜欢吃轻淡的菜,喜欢春游,喜欢骑着马去踏青,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十分风雅,”   “哦。”   “我觉得,何公子与我的那位朋友倒是十分相像。”   何筠琡终于肯抬起头,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十分得体,却比起从前多了几丝疏离,“茫茫人海,总会有人性情喜好有些相同,能够与刘兄赏识的故人相像,我也觉得十分荣幸。”   刘子固望着那人带笑的面容,气的牙根儿痒痒,恨不得把那张故作云淡风轻的面孔撕下来,自己都说的如此明白了,还端着掖着有什么意思?   像是也察觉到刘子固的不愉快,何筠琡停下筷子,抬头定定望着那人带着血丝的眼底,轻咳一声道:“刘兄看来有心事?”   “有心事。”   “既然如此的话,我这次出行带着一壶酒,酒性不算烈,也足够让人一醉到天明,等会我去房间里拿来给刘兄,刘兄就当是一醉解千愁吧。”   “好。”   何筠琡微微点了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两口饭菜,胸口没由来的有些犯堵,口中的菜也是食之无味,索性放下筷子回房间去取酒了。   此时,何筠琡还不知道,这一壶酒即将彻底改变他风平浪静的人生。   四   *   这一夜何筠琡睡的极不安稳,客房里的床板又硬又窄,身上盖的被褥也薄的很,关不严实的破旧窗子留着一条小缝,夜风嗖嗖的灌进屋内,钻到热气稀薄的被窝里,冻的人直打颤。   起初何筠琡想到隔壁那人房间里瞧一眼,分给那人一条小褥子,但想了想晚饭时刘子固话里有话的模样,还是作罢了,横竖有自己的那一壶酒,喝了也能暖暖身子,不至于冻着。   这晚,何筠琡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站在陌生屋檐下面,天空灰蒙蒙的,乌云压的极低,像是几块没有洗干净的抹布,一拧便能滴出脏兮兮的水来,何筠琡觉得自己穿着的大红外袍十分扎眼,同这阴沉欲雨的天气一点也不搭调。   他抬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料,似乎是上等的丝绸,手感十分光滑,袖口处用金线绣着繁复生动的一对戏水鸳鸯,好似马上便双双振翅而飞。   远远的,他瞧见青灰色的街道尽头走过来一只长长的,火红的队伍,许多人吹着唢呐敲着鼓,脸上洋溢着喜气的笑容,何筠琡皱着眉头又往屋檐下闪了闪,耳边嘈杂的喧闹声令他胸中有些作呕。   沉沉的云朵又往下压了压,好像有几滴雨水落在自己脸上,凉丝丝的,寒透到心里。   送亲队伍经过自己身前,他瞧见一只素手徐徐挑开朱红的帷幔,露出一张清丽明媚的容颜,小小的酒窝点缀在她唇边,像两颗熠熠生辉的星辰,她一笑,一双眸子明若点漆,又像弯弯的月牙,照亮了漆黑的夜。   何筠琡又往后退了一步,身体完全没入了阴影里,鲜红的衣袍仿佛蒙上了一层灰尘。   打马而过的那个年轻人长的十分俊俏,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读书人温文尔雅的儒雅气质,大红的喜服穿在他的身上却是一点俗气都不显,反倒愈发衬得那人风流倜傥,他的眉间有掩不住的得意,和藏不住的向往,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少年的羞涩。   也许,是在想象日后他一定会同妻子白头到老,相濡以沫。   何筠琡看着那人脸上的浅淡的笑容,不由自主地也跟着笑起来,眼中的光芒有几分眷恋,又有几分艳羡。   他站在阴影里,望着雨水给那渐渐远去的迎亲队伍披上一层淡淡薄雾,直到那一抹火红彻底消逝在视野里,何筠琡这才缓缓走到路中央,弯腰拾起那把被新郎遗落的折扇。   冰凉的扇骨被虚握在手心里,贪婪的吸取着那人手上的温热,何筠琡小心翼翼的展开扇面,上面画的十分简单,只不过是寥寥几株翠竹,扇面正中央横卧着一只棕色的狐狸,但是不知为何被一片浓墨糊住了大半,只露出了一只双活灵活现的眼睛。   雨落得愈发急切,最终将扇面上染的满是斑驳,浑浊的墨水顺着一双白玉般的手一滴一滴落下,何筠琡的外袍湿了一大片,成了更深的红色,冰冷的雨丝像是小雹子一样滑落到脖颈里,凉的彻骨。   他蜷缩起身子,渐渐感觉身上可怜的一点热度,都被夺取殆尽。   ……   “嘶……冷……”   何筠琡是被冻醒的,醒来时脸上凉飕飕的,像结了冰碴子,他望着身侧躺着的那个偷摸进别人屋子还不随手关门的罪魁祸首,愣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奈的叹了口气。   何筠琡披上外袍翻身下床,托着烛台去把门关严实,回身却看见刘子固已经悄无生气的自己坐起来,眼神朦胧飘忽,脸颊两侧晕着两坨红晕,看来是喝高了。   他皱起两道秀眉,上前两步,望着刘子固的眼神有些复杂,“刘兄?”   “……”   “刘兄,现在可是三更天,你不睡觉跑到我的房间里干嘛?”   何筠琡就着烛光瞧着那人晕晕乎乎的模样,一股浓重的酒气喷薄在鼻尖,熏的他有些作呕,心知是没办法和刘子固好好说话了,何筠琡正想把这张床让给那人,自己去另一间房里,刚要转身却被一攥抓住手腕往回拽去,硬生生跌在床上。   冷硬的床沿磕在柔软的侧腰,这一下疼的何筠琡倒抽一口凉气,眼泪不受控制的在眼眶里打转儿。   手中的烛台叮铃咣当的滚落到桌子底下,红蜡被拦腰摔折,微弱的火苗象征性的挣扎了几下,最终归于寂灭。   月色昏暗,何筠琡看不清那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是什么表情,只感觉到那人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喷吐在自己脸上的,灼烫的有些吓人的气息,“阿秀……是你吗?”   听着刘子固含糊不清的呓语,何筠琡愣了一愣,连挣扎都忘记,反手一个巴掌利落的甩到那人脸上,冷冷道:“不是,滚。”   刘子固被这一巴掌扇过去,也不知是被打傻了,还是酒醒了些,手下的力道轻了许多,两人的面孔相隔咫尺,呼吸交缠,月色朦胧,带着一丝丝清凉洒落在何筠琡眼角眉梢,他的眼底亮晶晶的晕着未干的水雾,带了一丝错愕,看起来却比往日更加柔和妩媚。   刘子固闻着那人身上轻淡的墨香,一颗已经躁动难按的心竟然慢慢平静下来,他手上的力道愈发轻柔,指尖撩开那人额前的长发,轻轻摩搓着那泛起薄红的冰冷脸颊,低下头悄声道:“你好像哭过了,是不是刚刚做了噩梦?”   何筠琡不自在的动了动身子,身上的人却像一座大山一样纹丝不动,刮过脸颊的指腹带着滚烫的热度,十分细腻温柔,何筠琡皱了皱眉,从窗户里溜进来的夜风带着露水的清凉,而他身上的热度却越攀越高,“刘兄,你喝醉了,怕是找错了人吧?”   刘子固低笑两声,许是酒喝的多了,嗓音有些沙哑,“我没醉,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是刘子固,我也知道你就是秀郎,就是我心心念念的小狐狸,这一次你莫想再逃开了……”   刘子固感觉到身下的人身体有些僵硬,又道:“我知道,你又要同我问证据了,你真当我是傻子吗?一个人的容貌可以改,声音可以改,性情喜好却是不容易改的,你从前就用这个法子骗的我苦不堪言,还当我今日会上当吗?”   这一番话听在另一个人耳中,又是另一番意义,何筠琡微微扯开嘴角,眼底却无甚笑意,只流淌着寒森森冷戚戚的月光,他开口,每个字都仿佛结上了霜花,“我知道自己从一开始便不该出现,白白搅和了你的大好姻缘,是我的不对,如今我死缠烂打苍蝇似的围在你身边,着实可恶,令人生厌……”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秀郎!”刘子固瞧着何筠琡泛着一缕哀戚的眼底,只觉得那人唇角空洞苍白的笑容刺得他心里一疼,他俯下身子将脸埋到何筠琡的脖颈间,闷声道:“秀郎,我知道你怨着我……我不求你原谅,但求你别作贱自己……”   一声嗤笑轻飘飘的从上方落下来,又沉甸甸的落在刘子固心上,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生怕一不留神那人便使个仙术遛了,良久,刘子固感觉有一双手轻轻的覆上自己的后背,拍了两下,他怔了一怔,愈发贪婪的嗅着那人脖颈间清幽的墨香,道:“秀郎,你这次回到我身边,是不是代表你心里还是放不下我?”   “放得下与放不下有有什么区别?”何筠琡笑了笑,心底一阵抑不住的苦涩,“本来我只是想着来人间瞧你一眼,看看你是否过得好,谁知这一看,我竟管不住自己,舍不得离去了……”   “本想着你一辈子也看不出来,我便这样骗你一辈子,我们只当朋友,倒也不错……”   “谁知道你这书生几年不见,竟愈发聪明了……”何筠琡说着,低声叹了叹,笑声里有几许无奈,“你既然看穿,也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   刘子固闻言猛地抬头,钳着那人的肩膀的五指不觉用力收紧,“我不许你走!”   何筠琡眯起眼睛瞧着刘子固,一双桃花眼中藏着淡薄的笑意,脸上仍是云淡风轻,道:“那我妹妹呢?”   刘子固一愣。   “她这些年为你吃的苦不少,你不能再负她了。”   那人说的轻淡,话里的分量却有千斤重,刘子固不再出声,身上的力气好似一瞬间卸下,他缓缓松开了怀抱,静静的躺在那人身边,仿佛成了一座无悲无喜的雕像,夜更深了,万籁俱寂,月光柔和朦胧,透过窗花映着无眠的人的身影。   刘子固心里很憋屈,虽然他知道事情走到这一步都是他自己作的,怪不得旁人,是他优柔寡断,是他三心二意,是他吃锅望盆,如今还又多了一个藕断丝连。   他没脸面对家中的阿秀,更没脸面对身畔的秀郎。   可是他真的不像再让身边的这只小狐狸跑掉,他已经错过一次,老天爷给了他第二次机会,他怎么能再错过?   何筠琡一直等着刘子固开口,直到眼睛里最后一丝光华也熄灭无踪,他扯了扯唇角,道:“何兄……你放心,我明日便回青丘,不会再……”   “秀郎!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一定会好好处理阿秀的事情,我……我这次不会再让你失望了!”刘子固抢在前头截住何筠琡的话,一把抱住身边的人,颤声道:“秀郎……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   何筠琡瞧着昏暗月色下那人幽深如井的眼眸,他不是没有瞧出那双眼睛里的优柔寡断与摇摆不定,也不是没有听出那人话里的犹疑不决与进退两难,但那又怎样,喜欢这种事从来都是没有道理的,就像他明知道眼前这个人不可能将一颗心完整的交与自己,也还是不由自主的沦陷。   或许从那人眉眼含笑的拱手叫自己一声“秀郎”时,他便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吧。   那一天春风和煦,阳光正好,枝头梨花白的清淡,桃花红的浓烈,交相辉映,美不胜收,一只自认为很聪明的狐狸,给一个蠢书生下了个套,结果书生没套住,却反倒把自己给锁的牢牢靠靠的,也许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子固半晌没见那人回答,内心不禁有点忐忑,他摸索到那人的五指,紧紧扣住,小心翼翼道:“秀郎,你能答应我吗?”   这一次我一定不会放开你的手。   何筠琡忍不住弯了弯唇角,道:“我答应你。”   既然横竖要离开,何不让他放纵一回?   何筠琡转身面对着刘子固,冰冷柔软的唇擦过刘子固的眼睛,漆黑里,他似乎能够看到那人流露出炽热的目光,正“虎视眈眈”的盯着自己,浓烈的酒气肆虐蔓延开来,将凉丝丝的空气染上些许灼热。   何筠琡低头,有些生涩却十分主动的啃咬上刘子固的喉结。   他闭眼,道:“子固,抱我。”   一夜春雨落,润物细无声,夜还很长,隔壁的小和尚注定要念经到天明。   五   刘子固一夜无梦,睡的格外的沉。   雨在后半夜已经停了,庭院前一株梨树被摇的七零八落,雪白的花瓣蘸满了水份,湿漉漉的铺在台阶上,叫人忍不住生怜。晨钟的响声穿透薄雾,惊着了正依偎在屋檐梳理淋湿的羽毛的灰雀,扑棱棱的抖抖翅膀飞走。   刘子固在这一片祥和中头疼欲裂的醒来,怀里搂着一团冰冷的被褥,然后他发现,本该睡在自己身侧的何筠琡,不见了。   空荡荡的床铺上冰凉一片,一丝余温都不剩。   刘子固怔了两秒,有如被闷雷当头劈下,整个人化作一具石像。他顾不得穿上外袍,趿拉着鞋闯出了房门外,正在扫地的小和尚抬头瞧了瞧那人凌乱的衣衫和脖颈上斑驳的红痕,闭上眼睛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复而低下头去,好似没有眼前这个人。   刘子固顾不得许多,一把揪起小和尚的衣领,“我问你,昨天同我一起来的那位公子呢!?”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贺公子天不亮就走了,走之前,他让小僧把这个交给你。”   说着,小和尚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刘子固望着那泛黄的信封一愣,突然有些不敢去接。   “刘施主?”   刘子固回过神,接过书信,拆封的双手有些颤抖,抖开那张薄薄的白纸,他本以为那上面会写满了对自己的埋怨,和失望。   一阵清风拂过,熟悉的墨香弥漫开在鼻尖,而映入眼帘的唯有四个字,珍重,勿念。   字迹端正,秀丽疏朗,仿佛能透过寥寥数笔,瞧见那人提笔蘸墨时微弯的唇,含笑的眼。   纸上余下的空白,好像一片茫茫无垠的雪地,刺痛着刘子固的眼睛,他小心翼翼的将信纸折好,放进怀里,指尖微泛着白。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他……可有留什么话给我?”   小和尚摇摇头,“没有。”   “那,有没有就什么物件儿呢?”   “没有。”   刘子固不再问了,整个人好似丢了魂魄。   “这位施主,缘分不可强求,顺其自然最好不过。”   刘子固不出声,他掏出怀里两块翠玉扇坠,扇坠雕成两个小扇子的模样,玲珑剔透,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莹润的光芒。   他阖上手掌,仿佛是将这一生所爱都藏进了心上。   --------------------------------------------------------   白泽赶到青丘的时候,觉得自己来的不太凑巧,他本来只是想约狐狸一同去昆仑尝尝自己新捣鼓出来的仙灵果酿,结果不巧正碰见了狐族长老教训不长心的徒弟,他正思索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避一下,却被一声喝令叫停。   “白泽,既然来了就不忙着走,老夫还想问问你,我让你帮忙看着这劣徒,你怎么还能让他逮到机会溜下山去?”   白泽顿住脚步,身前遮挡的一株桃树瞬间消散成一阵粉红烟雾,他将手里提的一壶仙酿背到身后,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额……长老,这件事情说来话长……”其实并不长,不过是他想喝酒了,所以便回昆仑自己的洞府逍遥了几日而已。   “哼!”   白泽趁着狐族大长老气的回身捯饬乱飞的胡子的空档,终于凑到了那个跪在石阶上一言不发的人的身边。   “喂,你又闯了什么祸了?惹得长老发这么大火?”   白泽没得到回应,只是感觉耳边被一阵灼热而虚弱的气息缠绕,他皱着眉抬眼,着实被吓了一跳。   眼前的那人形容憔悴,本就白皙过人的皮肤此刻更是寻不到一分血色,他低垂着眉眼,抿成一条线的薄唇里透着些可怜的倔强,白泽伸出指尖碰了碰那人的额头,滑腻的汗水裹着滚烫的热度令他心下一惊。   白泽此刻顾不得许多规矩,一把将那已经意识模糊的人拦腰横抱起来,直奔洞府内室,回头冲那还在捯饬胡子的大长老道:“你也这师父当的也太狠了些,要审徒弟也要分个时候罢?”   要不然这狐狸烧傻了,心疼的还不是你?   明明是温暖的四月,白狐却仿佛身在数九寒天,冷的要命,身上的虚汗被风一激,凉飕飕的贴在灼烫的皮肤上,难受的紧。黏着的气息滚烫而热辣,一呼吸,便感觉干涩的喉咙里仿佛有细小的针密密麻麻的刺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青丘,只觉得架在云层之上的身体轻飘飘的,快要成了随风飘摇的蒲绒,不知东南西北。   回来青丘后便被长老喝令跪在洞外,他不言,顺从的照做,一幅做错了事的孩子模样。   坚硬的碎石硌在膝盖上,深深刻进一道道口子,他不吭声,思绪却渐渐混沌,仿佛有一根丝线拴着他拽去深不见底的深渊,他想起了那个蠢书生,发现自己不见之后,一定会恨的咬牙吧。   狐狸皱眉扯了扯唇角,眼底的一切愈发模糊,他感到一阵头重脚轻,终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最后一刻,他心说原来这就是飘然升仙的感觉,却一点都不如他人说的美好。   但至少也好过……   书生寻着原路返回盖州城中,一路景色秀丽,东方一抹霞光隐隐浮动,远岫如泼墨,被一层薄薄金晕笼罩着,刘子固却连分出多余的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他恹恹的打马而过,脑海中却挥之不去那一片青色的衣袂。   刘子固有些后悔昨晚酒后吐真言了,倘若自己装作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兴许那人真的会陪在自己身边一辈子吧。   就算只做个淡交如水的朋友,也挺好的。   没有秀郎,只有何筠琡。   刘子固被这突然冒出来在脑海里念头吓了一跳,   马蹄在原地踏了几圈,倏然一抬眼,已经是到了刘宅大门外面,刘子固皱皱眉头,只见半掩的大门里透出一个灰白的头顶来,一瞧见自己,便如蒙大赦的颤颤巍巍巅了过来。   “我的老爷,你可算回来啦……夫人昨夜等了你一宿都没阖眼呐……”   刘子固一愣,翻身下了马,“你说阿秀?”   老仆连连点头,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看来也是一夜未眠,刘子固自觉愧疚,却又不好交代自己昨晚去了哪里,只是略微一点头。   “老爷,夫人还在正厅里等着呢……”   “我知道了,就去。”刘子固把手中的缰绳交与老仆,走了几步,又回身道:“对了,把这马儿牵到后院去,好生照料。”   刘子固疾行两步来到正厅门前,正欲推门的手却一顿,倘若见了阿秀,又该怎么和她解释?秀郎的事,又要不要告知与她?正踌躇间,门却一把被人从里面打开,刘子固僵住手臂,对面的人红着眼眶,妆容黯淡,微肿的眼睛里仿佛还有水光晃动,刘子固避开那人目光,强迫自己盯着院子角落里一株花朵稀疏的梨树。   “那个……阿秀,我有话想……”   “子固,让我先说,好吗?”   刘子固被阿秀打断的同时心里送了一口气,他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珠,点点头,“好,好,你先说。”   阿秀得到了应允,唇角浅浅勾起了一丝笑容,眼中多少也有了些光华,“子固,昨天……是我不对,我明知道你素来厌恶官场里的明争暗斗,我不该那样逼你的……”   刘子固一愣,却没想到最先示弱竟是阿秀,他张着两只手臂不知如何是好,任由那人埋头伏在自己怀里,良久,才缓缓道:“你不必自责,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两个,经商终非正道,你希望我考取功名,入仕为官也是应该的。”   他没有说的是,当年自己一篇《治十世策》,激进尖锐而不懂变通,早已把朝中权贵都得罪了个遍,想要步入仕途,这辈子大概是没了希望。   刘子固感受着怀中香软娇小的身躯,听着阿秀流露出些许乞求的嗓音,“合离”两个字像是两把利刃,硬生生插在喉咙里,绞的他痛至失声。   “子固,对不起,我从今以后都不会再和你提考科举的事了,我们从今以后好好经营书画铺子,好不好?”   刘子固的心又紧了紧,良久,终于慢慢将手拢在阿秀的后背上,虚的拍了几下,“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阿秀。”   他垂下眼皮,恍惚一抹红色衣袂飘忽在眼前,似要留,却留不住。   夕照千里,天染云断,一片红紫中立着一道清瘦身影,在他身前的是一所空宅,高挂的匾额上笔法有力的写着“何宅”两个大字。   而这里的主人却无迹可寻了,只留下一张白纸,寥寥数字,甚至连一具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刘子固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唇边的笑容有些无奈,心说这倒也是像极了那狐狸的作风。   来时惊鸿照影,去时踏雪无声。   刘子固回想着这几个月与何筠琡相处的时光,谈诗论画,饮酒微醺,恍如是一场大梦,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他怎么会看不出他是谁,他从第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小狐狸。   他知道这场梦只要不说破,便可以永远做下去。但是梦终究要醒的,醒来后,梦里的人也就不在了。   刘子固弯下腰,一块小小的扇形玉坠子被轻轻置于台阶上,夕阳下闪耀着温柔如水的光芒。   刘子固立了许久,直到晚风渐凉,想起阿秀还做了饭菜等在家中,这才踏上归路。他最后望了那紧闭的大门一眼,此一别,又不知何年何处再相逢。   -----------------------------------------------------------------------------   狐狸醒来的时候,正瞧见白泽摇着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摇着破折扇,盘坐的身前还驾着烤的金黄流着油的山鸡,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他转了转眼珠子,费力从干燥的冒烟儿的嗓子里挤出一声“水”来。   “看来我这个方法不错,果然一闻到这烧鸡味儿,就把你勾回来了。”白泽笑着看狐狸咕嘟咕嘟灌下好几杯水后,如是说。   狐狸喝饱了水,苍白的唇终于有了些血色,他撑起身子,盯了白泽几秒,好像这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着的是谁。   狐狸道:“长老呢?”   白泽笑道:“早走了,留我在这里照看你。”   说着,白泽一挥手,洞内火光更盛,寂静中,树枝在火里噼里啪啦颤抖的声音格外突兀。   “洞里寒气盛,你现在要仔细别着凉。”   白狐不语,眉头却渐蹙,他抬眼望着白泽,淡然的眼眸中火光忽明忽灭,良久,才道:“白泽,我私自去人间,又与凡人枕席交欢,破了仙骨,污了灵气,你为何不骂我,唾弃我?”   白泽摇着折扇,悠悠然坐到一旁的石凳上,“你定然有你的理由,总不可能是一时兴起又去人间捉弄了那书生一趟,这话骗骗傻书生还可以,可骗不了我。”   白泽望着那人唇角浸润开的一抹苦笑,心中堵的阴云也悄悄散了些,温声道:“现在你能对我讲讲了吗,你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的理由。”   狐狸叹一口气,又支了支身子,抬眼定定望着白泽的眼睛,道:“你还记得前些日子的狐族宴集吗?”   白泽点头,道“记得,那天你可谓出足了风头,还沾染了一身臊气回来……”   狐狸飞快剜了白泽一眼,脸上红了红,闷声道:“那些事就别提了。”   见白泽不再打趣,狐狸又接着道:“那天回来后,长老同我说,我幼年时曾与赤狐一族族长最小的孙女有过婚约,算算日子,也就在今年了。”   白泽笑了笑,道:“但是你不想娶?”   狐狸点头。   “可是你又不能毁约,怕伤了两族的和气往来。”   狐狸点头。   “所以你就着急忙慌的想了这么一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烂招,好让人家嫌弃你仙基以毁,大道全失,然后主动提出退婚?”   狐狸还没来得及点头,却被一扇子猛敲在头顶,随后他看到白泽哭笑不得的表情,只听那人道,“要知道九尾灵狐一族出了你这么个后辈,估计你们祖先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了,一旦同凡人交欢,便等于是将一桶淤泥灌进一池清涟,污了仙骨,日后再想成仙可就难如登天了,你是知也不知?”   “我知道……”狐狸垂眸,唇角的弧度不觉落了下去,低声道:“可是能做这件事的,也只有他……”   白泽瞧着那人火光中柔和动人的眉眼,愣了一愣,紧接着便是一声长叹,“罢了!”随后,白泽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件儿,丢给狐狸,“趁你昏睡的时候,我去了你人间的宅子一趟,这玩意儿是那个书生留下的,你收好。”   那物件落在掌心里,光泽莹润,一片冰凉,狐狸就着火光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扇坠,眉眼微舒。   白泽瞧着狐狸入神的模样,轻咳两声,道:“这次你可是把那书生整的失魂落魄的,你打算怎么办?”   狐狸将玉坠子仔细收到怀里,笑道:“时间便是良药。”   白泽也笑了笑,转而去料理架子上的烧鸡,又道:“说实话,那赤狐族族长的小孙女我有幸得见一面,当真是婀娜多姿,楚楚动人,娶了你也不亏。”   狐狸听了,不觉轻轻弯了弯唇角,说:“你莫要拿我打趣,我既然不喜欢人家,便不能白白耽误人家一生,到时我与她都不得安生。”   白泽道:“倘若那书生早明白这个理,你如今也……”   狐狸垂下头不语,唇边一抹笑容温柔里透着几分寂寥,白泽撕扯下一只鸡腿,剔了骨递到那人手边,“别多想了,从今以后,好好的呆在青丘,吃吃喝喝玩玩不比凡间舒心?”   狐狸接过白泽手中的肉,默默的啃起来,浓郁的香气弥散在唇齿间,令人心情也不禁明朗许多,狐狸三两下将手中的肉啃完,意犹未尽道:“此刻若是有一坛酒便再好不过,只可惜你的那一坛梦兰已经喝完了。”   白泽怔了怔,皱眉道:“梦兰?是我前些日子从昆仑带回来的那坛梦兰?”   狐狸点头,“是啊,昨夜为了扇把风点把火,我便把那一整坛都给子固灌了。”   白泽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那人笑嘻嘻又道:“不过我自己也忍不住偷喝了两口,嘿嘿,味道果然醇美甘甜……难怪你藏着掖着都不肯给我尝一口。”   “那酒……”   狐狸望着白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的模样,又问:“怎么,酒有什么问题吗?”   白泽定了定心神,缓缓道:“没事,只是那酒十分烈,怕你喝了难受。”   狐狸闻言笑了,神色里满是得意,“天下可没有我不敢尝的烈酒,况且那梦兰尝起来香醇淡雅,你太小瞧我了。”   白泽笑着摇摇头,遂不再多言。   次日,狐狸又活蹦乱跳起来,一阵晨风吹入洞口,送进阵阵梨花清香,白狐现了原型卧在石台上,身周围着暖融融的不知用什么动物皮毛制成的毯子,看上去好像胖了一圈儿。   晨光熹微,刺破薄雾,一阵仙气乘风而来,落到白狐的洞府之外。   狐狸竖起耳朵,抖抖蓬松的尾巴,雪白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眨眼间已经出现在洞外,而站在眼前的人却不是白泽,狐狸抬起下颌,漆黑的眸子颤了颤,轻声呜咽着后退两步。   来人捋一把白胡子,鹤氅飘飘,仙风道骨,微眯的深邃眸子里冷冷的反射着点点微芒。   拂尘一甩,冷冷道:“孽畜,你可知错?”   六   暮春时节,东风微醺,柳絮翻飞,残花堕满地。   算起来与何筠琡相别也已经过了两个月零三天,刘子固也渐渐不再去想那人,只当是南柯一梦,醒后成空。   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刘子固叹息一声,摇开手中折扇,眉间神色流露出几分寂寥。   那留下的一匹俊俏的黑马被自己养的十分矫健匀称,一双乌黑的眸子每每望着自己时都盛满了清亮的水波,他不忍告诉它,你那玩伴儿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忘了他罢。   刘子固倚在柜台上正神游天外,一股芳香骤然扑鼻而来,有什么东西轻轻敲打上头顶,   “子固,客人到了都不来招呼,在这里发什么愣呢?”   刘子固抬起眼皮,阿秀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留仙裙,外头罩了一件月白色云丝披风,更衬得肤白胜雪,丰神绰约。来人轻摇着纨扇,柳眉半弯,一双星眸里笑意盈盈,有如碧波荡漾。   刘子固盯了阿秀两秒,自从上次吵过一架后,两人便再没有起过什么争执,若有意见不同之时,也是各自退半步,倒真成了所谓的“相敬如宾”。   他不禁思索这到底还算不算是真正的夫妻,抑或只是镜花水月一场。   “子固?”   刘子固回神,阖上折扇放到一边,笑道:“你怎么有空过来了?洵儿呢?”   阿秀从那人手上移开目光,勾了勾唇角,笑容里带着些嗔怪,“洵儿今日第一天去学堂,现下还不到放学的时辰,瞧你这爹当的,都老糊涂了。”   刘子固一愣,连连点头,道,是我疏忽了。   刘洵是刘子固与阿秀成亲第二年后生下的,算起来今年已经六岁了,也该到了上学的年纪,刘子固平日里总是泡在店铺里打点生意,要么就是替人画画扇面,写写话本,与刘洵接触甚少,并不亲近。   刘洵长的像阿秀,自然也有几分像秀郎,一双眸子水灵剔透,好似嵌在夜空中熠熠闪亮的星辰。   印象中那个白白胖胖的,眨巴着大眼睛揪着自己的袖口要抱抱的孩子,转眼竟这么大了。   刘子固心中有些愧疚,自觉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又道:“洵儿几时回来,我同你一道去接他。”   阿秀扬起唇角,眼中又亮了亮,道:“我来正是要同你说这件事,洵儿在的那个学堂,最近正在招教书先生,我同他们说起你,他们觉得子固你正是合适人选,学识渊博,又性情温和,最适合教书育人。”   “我?”刘子固皱起眉头,心中觉得这事来的十分蹊跷,正欲拒绝,又听阿秀道:“他们给的薪酬十分的高,我们这个小小字画铺里门庭冷落,一天也不见来几个客人……又没有名士为我们题字作画……”   阿秀不好意思把话说开,刘子固心里却明白,他望了望阿秀强强作笑容的神色,把将要吐出口的话咽回去,“那,这店怎么办,关了?”   阿秀摇摇头,微笑道:“那到不必,我已经拟好了告示,我们可以低价招几个学徒,只教他们理理账目,看看门面就好,横竖也没几个人来店里。”   刘子固望着阿秀端庄娴雅的面容,竟突然觉得有些陌生,他轻轻将手从阿秀温软手掌中抽出来,语气淡然,“既然你都已经安排好了,何必还要知会我?”   “子固,我……”阿秀猛地抬眼,脸色染上些窘迫。   刘子固抬手止住了那人的话语,目光却落在远处的空虚之上,“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也是为这个家着想,做个教书先生挺好的,和孩子们打打交道,倒也不费什么心神,还能趁机会多陪陪洵儿。”   他本来就不是经商的料子,这样一来,却合了他的心意。   阿秀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临走前,她瞥了一眼柜台上被孤零零仍在一旁的折扇,略一勾唇角,“这把扇子上的扇坠好生漂亮,能否……”   刘子固双眉微蹙,抢在那人开口前将折扇收进袖口里,垂眼道:“这不过是地摊上的廉价货,你若喜欢我再去给你定做一枚更好的。”   阿秀愣了愣,双唇微张,停在半空中的手缓缓收了回去,“不用,我向来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   青丘极南之处,濮水一代,这里鲜少有狐族居住修炼,终日黑云压顶,不见天日。浊浪滔天,滚滚不息,用尽全力冲撞着岸边灰黑的岩石,其声沸天震地,又如鸮啼鬼啸,令人不禁汗毛倒竖,浑身泛起阴冷之意。   一道颀长的灰白身形站在岸边礁石之上,负手而立。浊浪四溅,却沾不到那人衣袂的分毫。在他身旁的人穿着一袭红衣,身影清瘦修长,不堪一握,好似一株羸弱的青竹,随时会折断在一场暴雨里。   狐狸十分清楚长老带自己来这里的意义。   濮水之畔,被流放到这里的妖大多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要么是投身濮河,魂消魄散,要么是饮下毒鸩,疯癫一生。总之,没有一个能得到好结局的。   “秀郎,你可知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   狐狸眉目微垂,脸色苍白,“我知。”   “你又知不知道这里沉了多少为情所困,求而不得的痴人。”   “我知。”   “千百年来,我白狐一族最是多情,最容易贪图享乐,游戏尘寰……我知道,人间繁华如斯,紫陌红尘,确实容易让人流连忘返,然而我们毕竟是妖,要想与凡人天长地久,那根本是痴人说梦。”   “凡人多的是怯懦无能之辈,首鼠两端,瞻前顾后。得到的,不敢舍,未得的,又不忍弃。”   白狐不语,身形却晃了晃,一个浪头飞扑过来,溅开的浪花撞到他的脚边,飘摇的衣袂顿时化作一层薄红烟雾。   长者眉目微阖,面上似有些沉痛,“秀郎,我问你,赤狐族长的孙女,你为何不想娶她?”   白狐微愣,垂眸道:“晚辈的心并不在她身上,晚辈不想白白耽误一个人。”   一声长叹,幽幽而落,“你还是忘不了那刘子固。”   一句话轻飘飘的,落到狐狸心上,激起千层浪。   长者又道:“你也不必紧张,你私自跑到人间的事,我不想再问,你毁了我族与赤狐一族的通婚一事,我也不再追究。只是那边的族长非要向我们讨要一个说法……问我到底是哪一个凡夫俗子,污了他未来孙女婿的仙根。”   一直垂首不语的狐狸扑通一声跪下,红衣胜火,拖在碎石遍布的地面,开出一朵妖娆的花,一道道殷红从他撑着地面的手掌中渗出来,染红了白玉一般的指尖,他涩声道:“长老,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自作主张,是我故作聪明……与赤狐一族通婚不成,责任全在我,若有任何责罚,我来担,与我族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也与……凡间的人没有一丝关系。”   长者望着匍匐在脚下的清瘦身形,眉头上的沟壑越来越深,“你说了这么多,却只为最后一句罢。”   白狐身子微微一颤。   “我若罚你跳进这濮河之水中,使你身消魂灭,十世不得轮回,你能做到吗?”   “我能。”   白狐望着身侧的滚滚浊浪,一想到自己即将落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内心竟毫无恐惧,反而慢慢清明起来,这一生,能够遇到一个真心所爱之人,陪他渡过一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夫复何求?   涛声撼天震地,撞的耳膜发痛,胸中亦有些作呕,他抬头,眼前的人忽远忽近,面容愈发不真切。   “罢了,你起来吧。”   白狐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直到一双温热的手臂扶上自己的双肩。   “长老?”   眼前是一张笑容和蔼的面孔,“我刚刚不过同你来个玩笑,赤狐一族的事我已经摆平了,不过对方有一个条件,听说是那个族长的小孙女提出来的。”   白狐借着那双手臂站稳,脚下仍旧有些发虚,他抬眼道:“什么条件?”   “那小姑娘今年刚好满五百岁,正到了下山历练的年纪,她提出要你护送她一起去。”   狐狸眉心微蹙,心知此事回绝不得,赤狐一族日渐壮大,又子孙兴旺,反观九尾白狐一族,近年来却是日趋式微,隐有衰败迹象,若是此时得罪了对方,不知会引出怎样的祸端。   “我之所以带你来这里,也是为了告诫咐你,此次下山,切记不可感情用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莫要再纠缠。”   白狐后退一步,恭敬一拜,淡然道:“晚辈定会爱惜自己,不会像从前一般莽撞了,至于那刘子固……他已经成亲了,晚辈……亦懂得分寸。”   长者点点头,眼中仍是忧心忡忡,他抬手拍了拍那人肩膀,带着淡淡沧桑的声音飘散在河畔阴冷的风中,“希望你记得今日自己的话。”   白狐望着墨色天际远去的一道灰影,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他抬手拭了拭额头,虚汗瞬间浸湿了手背,风一吹,顿觉浑身泛冷。他抬眼瞧了瞧河中汹涌奔腾的浊浪,胸口连带着腰腹愈发闷痛难受,好似宿醉一般的无力感涌上全身。   这个地方,他再也不想来第二回。   青丘近日来了一位公主,虽不是公主,却胜似公主。许多小狐狸趁着练功时闲暇时间都纷纷抢着去目睹一眼这位“公主”的芳容。   “秀郎哥哥,你快别画了,赶紧去看看呀,青丘来了一位好漂亮的公主,阿狸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狐狸姐姐!”   白狐放下手中的毛笔,抬手揉了揉小狐狸毛绒绒的头顶,温声道:“你才多大,这辈子长着呢,日后肯定会见到更美的人。”   “不会有比狐狸姐姐还美的狐狸了!”   白狐瞧着那两只紧紧攥着自己袖口的小拳头,不觉勾起唇角,笑容里浸满宠溺,他揉着坐久发酸的腰起身,墨发便随着他的动作柔柔倾泻在雪白衣襟上,好像开在雪中的墨梅,衬出那人一张如玉容颜。   长老说那位赤狐族长的孙女近日便到,看来,就是这一位了吧。   白狐低身抱起小狐狸,笑道:“好,那你就带路,我们去看“公主”。”   \"恩!\"   “我听说你们这里有一位号称“青丘第一绝色”的白狐,人称秀郎,去,把他给我叫出来!”   白狐抱着阿狸刚出洞府,还未走出几步,清越宛妙的语声已经随风传到耳畔,白狐愣了愣,怀中的小狐狸努力拽着身子向前去,手指着不远处一道火红的身形,“秀郎哥哥,那位小姐姐便是公主!”   白狐反应未及,那“公主”已经回过身,足踏一缕轻风,落到自己面前,一缕幽香擦过鼻尖。她抬手拂过脸颊长发,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满是不屑,倨傲的打量着身前的人。   白狐弯腰将怀中的小狐狸放到地上,柔声道:“阿狸先去别处玩,哥哥有正事要和这位“公主”谈。”   望着阿狸的身形渐渐远去,白狐这才回过头,抬手理了理衣襟,迎上那人凌厉如炬的目光,含笑道:“我便是秀郎,不过那个“称号”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来人身形微动,倾身向前,指尖轻轻挑上那人下颌,一袭赤色长裙随裹着玲珑婀娜的身姿随风飘摇,她眨一眨眼睛,笑起来恍若漫天的云霞都降落,“果真有几分姿色,清雅无双,比爹爹给我的画像上强了不少。”   白狐仍是笑着,退一步道:“姑娘谬赞,实不敢当,在下不过一庸人耳。”   少女轻“哼”一声,收回手道:“说话文邹邹的,是和人间的那些酸秀才学的罢……站的那么远,我又不会吃了你。”   白狐望着眼前仙姿玉貌的少女,心中不觉失笑,看来这还是个未长大的孩子。   他又听那人问道:“我问你,你为什么不肯娶我,你是觉得我的容貌配不上你?”   “姑娘天生丽质,慧心巧思,该是我配不上才对。”   “那你是觉得我们赤狐低贱,配不上你们九尾灵狐?”   “你我二族本是同根,何来高下之说。”   少女一跺脚,裙摆上环佩玲珑作响,她望着面前那人一幅波澜不惊,泰然处之的模样,心中莫名焦躁,“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白狐摇开折扇,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眉如远山:“因为,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啊。”   少女愣住,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从未听人说过“喜欢”两字,只知道身边的兄弟姐妹到了年纪,便会由父母安排好对偶,只为□□而繁衍后代,她以为自己也会同他们一样,同伴侣平平淡淡的走过漫长的生命。   而眼前这只狐狸却说“他有了喜欢的人。”   而喜欢,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   微风拂过热乎乎的脸颊,少女望着那人含笑的眉眼,好似走进一幅水墨画卷,不觉入了神。   --------------------------------------------------------------------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和风阵阵,穿过翠绿庭院,摇落满树桃花。朗朗书声乘风远去,淡入白云里搅动的炊烟。   刘子固放下手中茶杯,指尖翻动桌案上的书页,视线却蓦然被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张挡住。   字迹端正,稚嫩朴拙,处处透着青涩,严格来说,并不能算得好字。   刘子固抬头,眼前是刘洵饱含期待的闪闪发亮的眸子,“爹爹,我的字好不好呀,是不是所有学生里最好的?”   刘子固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刘洵的头顶,柔声道:“当然是最好的,但是洵儿,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万不可骄傲自大,荒废自身。”   “是,孩儿知道了。”刘洵恭恭敬敬的弯腰一拜,颇有几分小大人的架势,竟让刘子固也忍俊不禁。   望着刘洵乖巧澄澈,甚至带着些卑微的讨好的目光,刘子固心中蓦然一痛,涌上无尽的悔恨,这五六年来他竟然一直没有关注过这孩子,连半分父亲的责任也没有尽到,他留给洵儿的一直都是冷冰冰的背影,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何其残忍决绝。   刘子固望着刘洵青涩的眉目,微弯的眸子,好像透过潋滟的水光望见了另一人。   他衣袂飘飘,脚踏风尘,远望有如青云出岫,又好似一株玉兰般晶莹洁白,亭亭玉立。   “爹爹……”   刘子固一怔,这才发觉刘洵白嫩的小手正有力的攥着自己的衣袖,他抬眼,刘洵却刻意避开了自己的目光。   刘子固心觉不对,皱眉道:“洵儿,怎么了?是不是书中的知识有不懂的?”   刘洵低着头,不过几秒的功夫,眼眶竟泛起薄红,他吞了口唾沫,细声道:“爹爹,我听有人说……爹爹您喜欢的是男人,您不爱母亲,还说您迟早会离开我们的……这是真的吗?”   白瓷茶杯被一只手堪堪扫落,跌碎在地上,泼出的滚烫茶水湿了书卷,亦有点点水渍溅到那人手臂上,烫起一片薄红。   刘子固浑然不觉。刘洵吓了一跳,嗓音里已然带了哭腔,“爹爹……你怎么了?”   刘子固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起来,他按住刘洵的双肩,一字一句道:“不管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忘掉它,我不会离开洵儿,也不会离开这个家的。”   刘洵红着眼眶点点头,白皙的脸颊上两道泪痕闪着微光,眸子一瞬间弯成明亮的月牙。他噔噔蹬跑回自己的座位前,从一摞书后面摸出一个什么物件儿,又踏着急切的步子跑回来。   “这是什么?”   刘子固望着接过刘洵手中的东西,皱着眉展开,愣住。   一把折扇,上面却什么都没有画,空空的扇面,好像落尽了花朵的枯枝。   “这是娘让我给你的,她说,“愿与君同画,不负少年心”。”   愿与君同画,不负少年心。   约定下山历练的日子到了,白狐安顿好青丘许多未成年的小狐狸,又修书两封,一封送到了白泽那里,一封则寄给了狐族长老。   诸事安排妥当了,他这才架起云层,寻了青丘附近一座高耸的山峰,在那里等着对方。   白狐今日穿了一件宽松的月白长袍,袖口绣着几株淡粉的梅枝,长发未挽,只用红绸简单系了一个结,泼墨般垂落在修长的脊背。山风凛冽,宽大的衣袍烈烈翻飞,愈发衬出那人清瘦的身形。   远处,一抹火红近了。   白狐眼底亮了亮,唇角勾出一丝笑意。   “你,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狐狸堵住耳朵,颇为无奈的望着身前大呼小叫的少女,淡然开口:“顶着真身去人间多有不便,这样行事更方便一些。”   他忘了说,这次去凡间,他用的是何筠琡的身份。   少女听完,赞赏的点点头,捋着下巴上根本不存在的胡须,故作老成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我娘说长的好看的人脑子一般都不好使,看来你是个例外……当然我也是。”   白狐看着那人鼻子下面的两撮小胡子,和那一身是人都能看出来是女人的男装打扮,不觉摇摇头,心中苦笑,“我是不是要改口叫你公子了?”   “恩……我在家排行第九,你就叫我九爷吧。”   白狐皱起眉头,道“敢问九爷今年高寿?”   “不多不少,刚满五百岁。”   白狐心里笑了笑,心说我都三千多岁了,还能管你这黄毛小儿叫爷爷?他掏出折扇,轻轻敲在那人头顶,“你以后要称我一声筠琡哥,我叫你阿九,对外我们就是兄妹,知道了吗?”   白狐不理会身后人的抱怨,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对了,你这次下山历练打算去哪里?”   阿九愣了愣,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笑意,一字一顿道:“盖、州、城!”   狐狸脚下忽的一个踉跄,差点跌到山崖下面去。   七   *   青灰色的小巷深处立安静的倚着一道白色的身影,好像一块雪白的璧玉,一抹静默的月光。   阿九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零食,艰难的抬起一只手,冲着巷子里的人晃了晃,“狐狸,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城里今天好像是个庙会,可热闹了……”   白狐闻言抬头,将折扇收到袖口里,望着阿九怀中大包小包的玩意儿,不觉失笑,“你是把城里的杂货铺都搬空了吗?”   阿九仍是笑嘻嘻的,脸上两坨红晕像飘飞在天边的晚霞,她又走近了几步,将怀中的东西往前大大方方的一送,展颜道:“快别端着架子啦,来人间不就是要好好玩儿吗?快快快,挑你自己喜欢吃的!”   白狐望着那人明晃晃的笑容,唇边的弧度有几分无奈,他伸手随意挑了一袋山楂果,捏了一颗放到嘴里。   “好吃吗?”   白狐又拿了第二颗,“味道不错,十分酸甜。”   对面的人笑了笑,“这家的糖衣包的有些少了,我尝着还是西街的那家比较有滋味。”   “我觉着还好啊。”数不清第几课山楂果下肚,白狐这才反应过来,望着眼前两个腮帮子塞的鼓鼓囊囊的阿九,眉头轻蹙,面色微肃道“这你倒摸的清楚,长老令我护送你下山历练,可不是让你来鉴赏美食的。”   阿九努力咽下满口的食物,抬手拍上那人肩膀,语气里有些许不耐:“我知道,来人间是为了体验生活,学习知识,磨练心智的,但是前提是……我们要解决住宿问题。”   狐狸闻言皱眉,不忘塞到嘴里一颗山楂,含糊道:“你们长老没有给你下山的经费吗?”   “花完了。”阿九咧开嘴角,露出一排整洁雪白的牙齿,趁白狐的扇子还未落到自己头顶,又道:“我听说你在盖州还有一座大宅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   何宅荒废了几个月,仆人都已经散尽了,空荡荡的院落里杂草丛生,足有半人多高。暮色四合,一片橘色夕阳斜斜映照近荒芜的小院里,墙角几株梨树已经死透了,光秃的枝头上孤零零的栖着一只乌鸦,叫声悲切又寂寥。   白狐立在大门外面,一袭白衣更显清瘦孤单。   阿九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人,“喂,狐狸,发什么呆呢?”   白狐回过神,勉强一笑,道:“没什么,我看我们还是另寻住处……”   阿九歪了歪头,瞪着一双天真烂漫眸子,问为什么。   白狐回答不上来,他抬手扶了扶额头,胸口又同前几天一样,一阵阵泛起闷痛,似有密密麻麻的细刺碾过,又疼又痒,却又挠不得碰不得。   他以为自己能够真正的放下那书生了,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然怎么会一回到这个地方,便满脑子都是那人的脸呢。   好像别的什么都装不下了。   阿九有些担忧的望着狐狸发白的脸色,皱眉道:“我说狐狸,你是不是不舒服啊?看着你脸色不太好……”   白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说没事。   阿九凝眸看了那人片刻,摇了摇头,轻叹道:“那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我来打扫这里,等晚饭了我再叫你。”   狐狸点点头,不再逞强推辞,他确实是累了,从青丘驾云到盖州这段路程不长,亦用不了多少法术,若搁在从前,来回个四五趟都不是问题,今天却不知是怎么了,浑身疲乏的厉害,驾云飞行时,法力好像不受控制一样源源不断的外流。   白狐来不及多想,到了卧房,也不顾床上满是灰尘,头重脚轻的歪在被褥上,和着衣沾枕便着了。   这一睡便睡到了月上梢头。烛火微明,一灯如豆,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无声息的闪入门内,踮着脚尖慢慢靠近床榻。   “你想做什么?”   白狐睡的很浅,早就听到了身侧的响动,他本来懒得去理会,谁料那人却变本加厉,竟上手去拉扯他的衣襟,还散出了一股浓到令人难以忍受的狐狸臊气。他翻身而起,两根手指捏住那人雪白的腕子,微眯的眼睛里倒映着一道火红的身影,流露出些许愠怒。   阿九满不在意的眨眨眼睛,一把抽回手臂,勾起唇角,笑道:“我还以为你睡了呢。”   白狐不语,仍紧锁着眉头。   “行了,行了,我对你没兴趣,要是有的话我就是五花大绑也要让爹爹把你给我绑回洞府里……”阿九坐到桌边翘起二郎腿,端起一杯凉透的茶水放到唇边抿了抿,眼珠四处转了转,最终又停在了白狐脸上,略带几分玩味戏谑,她放下茶盏,指腹轻轻擦过杯沿,又道:“不过,你连我都瞧不上,我真想看看到底是人间的哪位绝色,能把你这只狡猾的狐狸拿下。”   白狐抬起眼皮,淡淡扫过阿九的带笑的视线,平静道:“晚饭好了没?”   “哎?”阿九愣了愣,神色有些僵硬:“好、了。”   白狐低下头理了理衣襟,起身,唇角噙了一抹浅笑,好像夕阳里微澜的水光,“有时间琢磨我的感情史,不如先好好想想此番来人间的正经事,到时候你回了青丘,回你们长老话的时候,难道要细数一遍我在凡间的风流韵事吗?”   阿九被堵的哑口无言,望着消失在门外的雪白飘逸的背影,眼中光芒却愈发明亮,两簇橘色的烛火在她含笑的眸子里静静跳跃闪动,   “死狐狸,嘴巴还挺严。”   这样就以为本狐拿你没办法了?   ------------------------------------------------------------------   入夜,阿九折腾了一整天,早早就去卧房里睡了,白狐却因傍晚眯了那么一小会儿,这会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意全无。   晚饭没吃下多少,胸口反倒堵的厉害,一阵阵泛酸,白狐索性不再躺着,摸黑起身,草草披了一件单衣,提上一坛竹叶青,独自到了后院凉亭里。   夜风微凉,带着春寒的空气贴在□□的皮肤上,白狐不禁打个哆嗦,抬手紧了紧领口的衣服。他抬眼,天空中似乎飞舞起薄霜,月华流照,反射出漫天的银光,霜花熠熠如星,铺洒浮动在如墨的苍穹。   清辉如雪,拨云散雾,长庚星闪耀着微光,静静依偎在圆月身旁。   白狐瞧着瞧着便出了神,心想此等美景,如果那书生也能看到才好。   他兀自一笑,又斟一杯酒,仰头灌下,下腹被烧的有些火辣,隐隐一阵抽痛。   白狐骤然攥紧了手中的白玉杯,眉头微蹙,面色在清光下愈发显得脆弱苍白。   “谁!?”白狐抬眼望向廊下一片摇曳的竹影,目光冷冽。   窸窸窣窣的杂声过后,一道清瘦的人影踉踉跄跄的自竹子后面闪出来,白狐撑着石桌缓缓起身,眉头微皱。   夜色昏暗,月光朦胧,但如果他的眼神没出错的话,廊下那个醉到东西南北都分不清的人除却刘子固,又还能会是谁?   深更半夜的,他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有未卜先知的能耐,知道自己回来了?   可他是怎么进来的,翻墙吗?   白狐顾不得多想,快步走出凉亭,还未走到那人跟前,脚下却是一顿。他仓促回身,阖眼念动口诀,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满脸沟壑,手拿扫帚的老叟。   “这位公子,夜以深了,你为何有家不回,反而孤身来这无人居住的宅院?”   白狐变做老叟颤颤巍巍的扶上刘子固的双臂,谁料那人就势便倒在了自己怀里,浓重的酒气萦绕在鼻尖,令他胸口有些作呕,白狐心中暗暗叫苦,眼下却又不得放着这人不管。   刘子固抬起眼皮,狐疑的打量身旁“老叟”几眼,“你是谁……嗝!我以前没见过你……”   白狐没有回答,费尽力气才把书生驾到亭子里坐下,又倒了一杯热茶,放到刘子固面前,只盼这人能够快快醒酒,回自己家去。   却见那书生茶喝了一杯又一杯,人却一点都没有要走的意思,还亲切的拉过白狐的手叫起了“大爷。”   狐狸冷眼撇着那人醉醺醺的模样,心说我的年纪做你太爷都绰绰有余了,他脱下外袍盖到书生肩上,瞧见那人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索性变回了原本的样子,任由那书生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叨叨说着梦话。   冷风携来的霜花一阵阵扑在脸上,凉丝丝的钻进喉咙里,狐狸抿紧双唇,呛出几声闷咳,他脱了外袍顿觉浑身冷飕飕的,身子不禁又往书生那边靠了靠,也不知道刘子固喝了多少酒,身上竟热的像个火炉,白狐虚倚着那人肩膀,身体暖和不少,眉眼也静静地舒展,唇角不觉弯起细小弧度。   “子固,这些日子,你过得可还好?”   低弱的嗓音被吹散在风里,好像落在湖面的冰花,转瞬即逝。白狐没指望书生能回答,他抬手拂了拂那人凌乱的发丝,心想是该把这人送回家去了,若是阿秀发现他一夜未归,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   他架起书生的胳膊,尚未起身,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从刘子固袖口里跌到地上。狐狸愣了愣,弯下腰去将那东西拾起来。   那是一把折扇,扇面上却什么都没有画,白狐眉头一皱,指腹沿着光滑的扇骨向下,手下却顿了顿,白狐借着月光,凝眸望去,一行小字刻在深色扇骨上,字迹娟秀工整,灵动流逸,一看便是出自女子之手。   “愿与君同画,不负少年心——汝妻,阿秀。”   白狐心想,这定然是什么夫妻间的小情趣,没事画一画扇面儿,提一提诗,相互之间更能促进感情。   他沉默着把扇子折好,又沉默着将其放回书生的衣袖里,淡淡道:“千万收好,莫要再掉了。”   “这扇子……我不想画……”   白狐愣了一愣,却见那书生扯住自己袖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锁着自己,里哪还有半分醉意。   他心下一惊,还没来得及隐去身形,又听那人道:“这世上,我想与其共画折扇的那个人,只有你,秀郎……”   书生的话没能说完,便被一记手刃敲上后颈,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冷风拂过滚烫的脸颊,白狐扶着桌沿缓缓坐回石凳上,脚底有些发软,他抬手放到心脏的位置,手下好像埋了一只小鼓槌,掌心被敲打的又麻又痒。   白狐望着刘子固安静的睡颜,不觉深深锁紧了眉头,漆黑的眼眸里清光闪动,好像埋藏着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次日,白狐顶着两个黑眼圈被阿九毫不客气的从床上提溜起来,脚底下还没站稳,喉咙里便泛上一阵酸水。   阿九望着白狐踉踉跄跄夺门而出的背影,柳眉微挑,满是狐疑的跟了出去。   外面狐狸已经吐完了,倚着廊柱微微喘息,脸上染着淡淡的几丝红晕,看上去并不是很舒服。   阿九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那人后背,一丝酒气轻飘飘的萦绕在鼻尖,她皱眉,“你昨晚喝酒了?”   白狐捏了捏喉咙,嗓音有些沙哑:“就喝了两杯。”   阿九翻了个白眼,心说就喝两杯能成这样,鬼才信呢,“我知道你是思念你人间的那个相好了,可也不用一个人喝闷酒呀,酗酒伤身,下次心情不好了和姐姐我说,我最会陪人聊天了。”   白狐无奈一笑,摇摇头,“真的只喝了两杯。”   “行了,我又不是外人,你何必逞强呢。”   白狐叹一口气,知道这红狐狸惯爱想入非非,认准了什么就是什么,也懒得再去解释。   “对了,你今日有什么打算?住所也已经按照你的意思安顿下来了,你打算就在人间游手好闲的呆上一年吗?”   阿九闻言扁起了嘴巴,“瞧你说的,我这不是正要去寻正经事做吗。”   “哦?”白狐扬了扬眉,唇边挑起一抹浅笑,“你打算做什么?”   眼前的少女笑着眨眨眼睛,故作神秘道:“你只管跟着就知道了。”   ---------------------------------------------------------------   是日,阳光格外明媚,暖风醉人,温柔的拂过嫩绿柳枝,送来阵阵桃花儿香。   阿秀将招学徒的启事仔仔细细贴好,又抬头瞧了瞧书着“丹青阁”三个大字的崭新牌匾,心情十分愉悦。   她走进店铺,便瞧见刘子固顶着两个黑眼圈倚在柜台上打盹儿,不觉秀眉微蹙,道:“子固,你昨夜那么晚才回家,眼下又如此疲惫,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刘子固强打起精神,脖子后面还一阵一阵发疼。   “我昨夜喝多了,也不知道自己都去了哪里……”   他隐约记得,自己迷迷糊糊的翻到了何筠琡的庭院里,还遇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叟,后来……老叟莫名其妙的变成了一个俊美的青年……   刘子固在脑海中一点一点拼凑着那人的模样,渐浑身渐渐冰凉起来。   阿秀伸手在刘子固直愣愣的眼前晃了晃,担忧道:“子固,你没事吧?”   “没事……”刘子固回过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不会的,那应该只是一场梦,那个人怎么可能再回来呢?   阿秀动了动嘴唇,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外面响起一道清丽悦耳的声线。   “喂!有人吗?我瞧见你们这里正招学徒?”   刘子固紧跟着阿秀身后走出门外,眼前的少女一袭红衣似火,轻飘飘的衣袂随风摇摆着,精致的环佩发出清脆动听的声响,她脸上的笑容温暖如春,恍如和风里迎头绽放的一株鲜妍海棠,令人不禁心醉神驰。   刘子固的目光却直直穿过少女,落到她身后那人的身上。一抹淡淡的雪白,静静映在视野里,整个春天顿时成了多余的。   刘子固双唇微张,木然向前两步,手中的折扇啪嗒落到地上。   “秀……何兄?”   那人的眼光扫过刘子固时顿了顿,一抹笑容缓缓僵硬在他唇角,如同沉入湖底的阳光一般,渐渐消失不见。   八   *   “子固,你们认识?”   阿秀上前两步,看看阿九,看看白狐,最后目光又回到了刘子固身上。   书生收回正欲往前迈的步子,立在原地,转头对阿秀道:“我与何兄偶然相识,曾有过几面之缘。”   白狐的身形动了动,默默点头。   阿九静静望着书生低垂的眉眼,眼底划过一丝淡薄的笑意,她上前一步,弯腰拾起地上的折扇,轻轻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笑着递给刘子固,道:“阿九可是常听家兄提起你呢,说刘公子才华横溢,举世无双,尤其重情谊。”   刘子固愣了愣,抬眼望向狐狸,“你们是兄妹?”   那这么说,眼前这位红衣少女,也是只狐?   狐狸缓缓点了点头,上前扯了扯阿九的衣袖,意识她站到自己身后,淡淡道:“只是表亲罢了。”   阿秀望着眼前气质清妙无双的两位璧人,勾唇笑道:“既然大家都相识,不如就请到店里小坐片刻。”又挽住书生的胳膊,语声轻柔:“子固,你今日正巧不用去学堂,还是快回家里歇息一会儿吧。”   刘子固手臂一僵,抬眼正对上白狐漠然一双清眸,他愣了愣,却见那人下一秒便移开了目光,面无表情的扫视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熙攘的人潮映在他平无波澜的眼底,好像一颗颗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幽井。   刘子固望着那人略带憔悴的苍白面容,心上蓦然一疼,他拂开阿秀的手掌,向外站了站,道:“我没事,阿秀,你带这位阿九姑娘先去店里稍微坐坐,我与何兄许久不见,想单独叙叙旧。”   说罢,刘子固走到那人面前,目光直直的落在狐狸微垂的双眸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清晰道:“秀郎,跟我来。”   曲曲折折的小巷深处见不到阳光,一股潮湿阴冷的气味扑面而来,白狐抬袖掩了掩口鼻,眼见刘子固还要往里去,伸手一把扯住那人的衣袖,皱眉微蹙:“就在这里说罢。”   刘子固顿住脚步,寂静突然笼罩在两人身侧,他猛地回身一把摁住狐狸的肩膀,将那人逼到角落里,泛青的指尖微微颤抖着,却不忍用力。   他抬眼,细红的血丝隐隐约约闪动在瞳孔中,压抑着怒气道:“秀郎,你那时为什么不告而别。”   墙上十分冰凉,湿湿滑滑的,八成是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霜附在上面,还没来得及融化,一阵阵阴冷攀爬上脊背,透过薄衫渗入温热皮肤里,狐狸皱眉闷哼一声,只觉肩上的力道又紧了紧。   他沉默片刻,徐徐对上刘子固愤怒的眼神,淡淡开口:“我当时留了一封信。”   提及此事,刘子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缓了口气道:“你说那封信?就那么寥寥几字,写了和没写有什么区别?”   刘子固分明清楚的记得,白纸黑字映在自己眼底,字如其人,端正雅致,恍惚间他似能看到那人站在遥远的云端对自己淡然一笑,挥手作别,他差点以为这寥寥几笔就是狐狸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东西,差点以为那一别就是永诀。   再见到这只狐狸真真切切的站在眼前,叫他怎么能不生气。   半响,书生轻轻叹了口气,沉声道:“秀郎,你总是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又出现……我该拿你这小狐狸怎么办。”   狐狸浑身一震,双唇彻底失了血色。   这算是,变相的逐客令?   虽然他本就不想多呆,可是听到这话从那人口里说出来,心上仍是被狠狠一刺,他抬眼,漆黑的瞳孔里似乎盛了一碗汤药,浓稠又苦涩,“三番两次欺骗你,是我的错。变作何筠琡接近你一事,我确实有我的理由……只是为了解决一些私事。”   又道:“你放心,我这次来,其实是被阿九诓骗来的,我陪那孩子下山历练,在这儿呆不了多久便会回青丘。”   轻淡的嗓音带着一丝丝沙哑,听不出什么情绪。   刘子固却心头一软,听到狐狸说会留下一阵子的时候,他心底默默雀跃了,开怀了,心花怒放了。   他不敢问那人会留下多久,三个月?两个月?抑或更短?   可以的话他希望狐狸永远留下来,可以永远呆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可以每天都可以和他说说话,喝三两杯酒,描几笔丹青,这样也就够了,也该满足了。   虽然这种想法卑鄙又无耻,可他抑不住。   刘子固抬手抚过那人耳边的长发,眼中神色温柔如水,他向前一步,紧贴着白狐柔软的身子,指尖似不经意般掠过那雪白小巧的耳垂,他笑了笑,又叹道:“秀郎,你能回来,真好。”   真的,太好了。   狐狸不语,抬眸间神色有些诧异,略带慌乱的目光撞进刘子固一双饱含期待的眼眸里,片刻后,轻轻“恩”了一声。   外面不知道谁家的孩子追逐着跑过小巷口,清脆的笑声听起来甚是不真切,白狐皱起眉头,抬眼,是被高高的院墙遮住了快一半的蓝天,湛蓝的颜色,刺得久不见光的眼睛有些发疼,他感觉脚底晃了晃,眼前黑了一会子,复又明亮起来。   狐狸任由书生的双臂将自己拥入怀里,卸下一身的力气。淡淡的墨香浮动在周围的空气里,令人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他闭了闭眼睛,身上蓦然涌起一股深深的疲惫,好像久睡之后缓缓清醒过来,暖融融的阳光雨点一样洒落在身上,叫人不知是身在现实,还是梦境。   刘子固和白狐两人一同回了“丹青阁”。时值正午,阿秀邀请白狐和阿九两人到家中吃饭,狐狸笑了笑,婉拒道:“舍妹初来盖州,还有许多不熟悉的地方,想要再四处去转转,就不留了。”   刘子固送两人出门,却被白狐一把攥住了手腕,掌心里塞进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刘子固皱眉,摊开手掌,里面赫然躺着一只精致小巧的白瓷瓶。   “这是?”   狐狸别过头去,耳根子有些发热,低声道:“昨夜我那一掌有些猛了,你用它涂在脖子后面,第二天便不会疼了。”   刘子固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昨夜自己喝醉了翻人家墙头的糗事,脸上一阵泛红,他抬手揉了揉后颈,又道:“何兄,我昨夜,可有说什么冒犯的话,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白狐摇摇头,说:“没有。”   暖风微醺,柳絮霏霏,空气里带着一丝丝嫩草的芳香,令人慵懒心醉。一红一白两道身形并排行在道路边上,红衣者娥眉皓齿,袅袅婷婷,白衣者眉清目朗,霞姿月韵,令过路的人不禁纷纷驻足回顾。   “喂,狐狸,昨夜可不是什么都没发生罢,那个书生拉了你的手,靠了你的怀,还顺带跟你表了个白,这些你一句“没有”就带过了?”   白狐垂眸瞥了少女一眼,无奈道:“你昨天果然没睡。”   阿九笑了,清澈的眼底亮晶晶的,像一条洒满了阳光的溪水,“我担心你睡不着,就去你房间敲了敲门,发现你不在,我这才去后院儿寻你的,谁知道正巧撞见了……”   白狐摇摇头,叹一口气,伸手拉住阿九的胳膊,将那人带到路边角落里,然后轻轻松开手。   “你做什么?”   白狐直视着那双乌黑亮丽的眼眸,神色平静如水:“阿九,你早就知道我的事了吧,在我们下山以前,你就查的一清二楚了。”   阿九怔了怔,随即弯了弯唇角,眼里闪烁着淡淡的微光,扁扁嘴唇道:“也不是全都知道,比如我以为刘子固会是一个多么风流倜傥的人物,今日一见,失望的很,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白狐眉头一皱,“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事?”   阿九笑笑,直视着狐狸的眼睛,坦然道“……可能是因为你和我身边的人都不一样,我身边的狐狸,都骄傲自大,自认为修炼些玄门道法,就目中无人,对凡人嗤之以鼻,可是你不一样,明明是狐族里最高贵的九尾灵狐,你却平易近人,身上有许多凡间的烟火气息,而且那天你对我说“你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你说“喜欢”这两个字时的眼神,很美,很令人向往。   阿九咧开嘴角,眼角眉梢轻轻舒展,仿佛经春雨滋润过的花蕊,在晨光里静静绽放,“我想知道,你口中的“喜欢”到底是怎样的……”   白狐望着眼前少女认真无比的目光,心中叹一口气,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抬手揉了揉那人毛绒绒的头顶,唇角扬起一道无奈的笑容,轻声道:“好了,回家吧。”   人潮熙攘,阳光轻柔洒落,将头顶发丝烤的暖融融的,阿九望着那一袭渐渐淡入人流的月白长衫,愣住片刻,随后紧紧跟了上去。   这只狐狸还是比她预想中的狡猾,明明偷了腥,身上还不留味儿。   “哎,狐狸,其实你挺想留下来的吧。”   “……”   “感觉你从昨晚之后,就像变了个人,脸上的笑终于不又苦又涩的了。”   白狐一挑眉,“我从前是这样的?”   阿九眉头微皱,鼓了鼓嘴巴,腮帮子里像塞了两个圆滚滚的小包子,“恩,多多少少吧,反正笑的很敷衍,我跟你说话也爱答不理的。”   白狐听着那人略带委屈的嗓音,不觉失笑,刚想回头调侃两句,却见身后空空如也。   过了两秒,一抹红衣轻盈的闯入视野内,手里捧着一个纸袋子,白狐问:“这是什么?”   “山楂呀,我那天见你挺爱吃的。”   狐狸也不客气,伸手就提过纸袋,捏起一颗放到嘴里,嫣红的果肉外面裹着雪白的糖衣,糖衣入口即化,甜腻中带着一丝丝冰凉,晕开在唇齿间,将酸涩的味道去了不少,白狐伸出舌尖舔去唇边的一星儿果肉,抬眸,看到阿九闪亮的眸子正熠熠的望着自己。   他轻咳一声,正色道:“怎么了?”   阿九摇摇头,笑着摆手,“没什么,只是我第一次见一只狐狸不爱油腥不爱肉,反倒爱吃山楂的。”   狐狸“哦”了一声,低下头茫然的看着手中带子里已经下去一半的红色果子,眨巴眨巴眼睛,忽的将纸袋递出去,认真道:“还有么?”   --------------------------------------------------------------------------------------   来人间的日子过得总是格外飞快,一眨眼已是过了清明,一眨眼又到了四月末尾。   白天阿九去到“丹青阁”看看店,帮着人穿穿扇骨,裱裱画,狐狸无事可做,便整日在庭院里倒腾些稀奇的植物,来来去去快将青丘山头上的奇花异草都拔空了。   清晨,昨夜刚下了一场小雨,整个小院里的一片翠色笼罩在淡淡水汽里,清香四溢,美不胜收。   狐狸又倒腾来一株五百年一开花,一千年一结果的仙树,树冠上云蒸霞蔚,紫雾腾腾,枝叶碧绿如滴,嫩条婀娜多姿,形态和人间的柳树差不多,却又比柳树华贵雍容。   前院已经塞的满满当当了,狐狸便扛着锄头直奔后院,寻摸了一块风水宝地,合掌念一阵口诀,让这仙树在地面扎了根。   仙树通灵性,似乎是很喜欢这个地方,一阵清风拂过,青翠的枝叶婆娑起舞,奏出悦耳的琴瑟之声。   狐狸懒洋洋的卧在树下铺了绒毯的藤椅上,手里端着一杯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茶僵在唇边,神色却有几分寂寥。   像是这满院的桃红柳绿,姹紫嫣红,入眼不过空空。   说起来,自从上次与那书生见过一面之后,好像两人就再也没遇见过了。   狐狸眉头微蹙,眼光再次跌入一片空虚里,片刻后,五指一紧,白瓷的茶杯被狠狠砸在桌面,“咔嚓”一声,雪白的身子上出现一道无辜的裂纹,碎了。   狐狸愣了愣,掌下生风,瓷器的尸骨便就这样消散在风中,他咬了咬牙,拂袖起身。   想他作甚?不过是个蠢书生罢了。   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也许是今日阳光过盛,又或是刚刚起的猛了。狐狸感觉脑袋晕了晕,连带着脚下都有些打圈,他伸手乱摸一阵,这才堪堪撑住桌沿,不至于摔的太难看。   一小片碎瓷正好硌进掌心,狐狸倒吸一口冷气,神思清顿时明了不少。   模糊间,眼前似乎有一道清瘦身形闪过,狐狸怔了怔,起身摇摇晃晃迈了半步,眼前仍是看不真切,再迈一步,耳边蓦然嗡鸣作响,他皱眉,来不及发声,浓墨一般的漆黑倏的从头顶砸下来。   白狐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温柔至极的怀抱,他贪婪的闻着那一股淡淡的墨香,好像满院的奇花异草都同时散发出醉人无比的芬芳,好像这才刚刚重新活过来一场。   他两指一勾,拽住那人质地柔软的袖口,双唇微翕,用自己都听不真切的声音道:“还以为,你早把这地方忘了……”   狐狸恍然记起来有人对自己说过这么一句话,“万不可对他人生出什么过多的期盼和幻想,到最后,也许会失望,一旦失望了,就会很难过,难过的茶不思饭不想,难过的想死。”   狐狸想,这些到头来都是由不得自己的。如果可以强迫自己不去盼,不去想,他现在可能早就足踏祥云,飞升成仙了。   狐狸想,终归是自己下贱。   明知得不到的,偏要奢求,明知不该执着的,偏死也不肯放手。   耳边急切的呼唤渐渐被风吹散飘远,白狐感觉腰侧好像挨了一剑,狠狠一阵绞痛,疼的漆黑一片的眼前都闪烁起金星,他再没力气撑着,也再没力气胡思乱想,软若无骨的身子一颤,整个人便松松垮垮的从那人怀里滑落。   自从阿九来了之后,“丹青阁”的生意开始日渐好转。   阿九天生的俏丽,亭亭玉立,我见犹怜,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更是令人如沐春风,单一个眼神流转,足能颠倒众生。   城中大户的一些纨绔子弟,有的根本对字画一窍不通,却还是附庸风雅的穿一身青色长衫,手持一把聚骨扇,吟几句干巴巴的“窈窕淑女”,只为来偷偷一堵佳人芳容。   打发走了又一波客人,阿九回过身,走向柜台后的阿秀,面带歉色道:“对不起,都是我,害的阿秀姐姐你也要来店里帮忙。”   阿秀从账本上抬起目光,温和一笑,“哪里,若不是你来,这里的生意恐怕早就断了,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怯生生的从阿秀身后探出来,眨巴着两只熟透葡萄一般的眼睛望着阿九,阿九蹲下身子瞧着这孩子,不禁抬起手捏了一把那水嫩白皙的脸蛋,指尖轻软的一陷,好像戳在丝滑软腻的汤圆上。   阿九望着那孩子脸蛋上红红的一个小指印,心疑下一秒便会从自己戳的那地方流出甜蜜浓稠的馅料。   “这孩子生的好漂亮,他叫什么名字?”   不待阿秀开口,清亮的嗓音脆生生的响在耳畔,“我叫刘洵,今年六岁了。”   阿九笑了笑,抬手拍了拍刘洵的头顶,又不知从哪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串糖葫芦,递到刘洵的手边,“你长的真可爱,小洵儿。”   刘洵回头看了看阿秀,见到阿秀笑着点点头,这才伸手接过糖葫芦,乌黑的眸子亮闪闪的,像落了一片星辰,“谢谢小姐姐。”   阿九笑着说“乖”,心里快被那一口一个“小姐姐”甜化了。不禁想那狐狸小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应该也是这么可爱吧。   小小的白狐狸,毛绒绒的一团,还不会变成人形,软软的蓬松的大尾巴,亮闪闪的浸着水光的眸子……还未长出指甲的爪子肉乎乎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儿……   阿九在自己的幻想里沉浸了一会儿,“嚯”的起身,眼光炙热的拉起阿秀的双手,“阿秀姐,你能不能教我画扇面!?”   阿秀正拿着手帕给刘洵擦嘴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吓,手中一颤,雪白的丝帕顿时飘到地上。   她未曾急着去捡,又道:“我手法拙笨,怕是教不了姑娘吧。”   阿九豪爽一笑,“没事,我这人笨的很,阿秀姐不要嫌弃我才好。”   都说道这个地步,阿秀也不好开口推辞,她微微点头,唇边挑起一抹浅笑,“那好吧。”   “可是,眼下大约是抽不出时间……”   阿九思索片刻,一拍手掌,灿然一笑,“那就傍晚吧,我带你到哥哥家,他那里笔墨之类的齐全。”   阿秀点头,望着那人鲜活明媚的背影,心中感叹自己终究是过了少女时活泼的年纪。   她俯身,拾起脚下的帕子,拖在掌中小心拍去上面的灰尘,漆黑的眸底微光一闪,像平静的湖面掀起一道细长水纹,稍纵即逝。   雪白的帕子上绣着一株桃花,灼灼盛放,灿若云霞。   恍若那人一袭红衫站在茫茫雪地里,长身玉立,衣袂飘飘,他回眸一笑,在湛蓝的天,银白的雪之中,自成一道绝景。   阿秀叹了口气,将帕子折好收回怀中。骗来的,诓来的,终究不是自己的,这个道理,其实她明白的很。   九   *   又是一个梦,一个很幸福的梦。   梦里有阳光,有小溪,有熟透了的掉了满地的深红色李子,还有一只浑身雪白的幼小狐狸。   狐狸吃的很饱,满嘴都是亮晶晶的油渍,他仰躺在一块清凉的大岩石上,圆滚滚的肚皮一上一下起伏着,雪白的皮毛翻起一阵阵柔软波浪,闪烁着银光。   一片阴影悄然降落下来,狐狸微眯的眼睛缓缓睁开,漆黑的眸子里带点慵懒,沉浸着一股子天生的妩媚,却又透着坦然与清澈。   一只纤瘦的手臂轻轻一揽,便将那一团毛球轻而易举的提溜起来,放到怀里,   “你又吃撑了?”那人笑了笑,语气十分无奈,又道:“难受吗……瞧你嘴上都是油,我带你去溪边洗洗。”   毛球奶声奶气的“嗷呜”一声,点头同意,又一头扎进那人怀里,他喜欢他身上的味道,清爽,干燥,又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的香气,他喜欢的紧。   等到了溪边,毛球嘴上的油也差不多在那洁白的衣襟上蹭干净了,它扑腾着两只肉爪子敲在那人胸口,清亮的眸子里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那人也不恼,笑着抚上毛球软乎乎的大尾巴,摸到一截短短的软骨头,两指轻轻一捏。   “嗷呜!”   毛球尖叫一声,身子顿时软了下去,眼中顿时盈满一片清亮的水雾,他低低呜咽几声,伸出潮湿又滚烫的舌头舔了舔那人光洁的手臂。   那人笑了,“还敢淘气吗?”   毛球耷拉着耳朵,慌忙将尾巴藏到身后,嗓子里低哑的委屈的“恩呜”几声。   那人满意的点点头,唇边晕开一丝浅笑,指尖沾了溪水,开始一点一点的梳理着毛球嘴巴上的毛发。   雪白的毛发沾了水变得湿哒哒的,一缕一缕黏在一起,毛球猛地一阵摇头,水花“扑棱棱”四下飞溅,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毛球瞧见一滴滴水珠顺着那人乌黑的的发丝淌落,啪嗒啪嗒淋湿了他干净清秀的脸庞,毛球望着那人缓缓勾起一个弧度的薄唇,浑身僵了僵,直觉告诉它,自己的尾巴又要遭殃……   “放开!有本事你别捏尾巴……”   书生端着汤药的手一抖,差点将碗扣在狐狸头顶。   他稳了稳手,将碗放到矮凳上,在床边坐下。伸手拭了拭狐狸的额头,一层薄薄的汗水黏在手背,凉丝丝的,他松了口气,又琢磨起狐狸刚刚的梦话。   怕是在和其他狐狸打架吧,看来尾巴是这狐狸的弱点,碰不得,书生幻想着那人化作原形毛绒绒一团的模样,心里不禁痒痒的,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狐狸清醒过来,努力撑起一丝眼皮,就瞧见书生一脸幸福的对着自己傻笑,眼底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美事。   他轻咳一声,那人这才回神,一脸惊愕,脸上红了红,“秀郎,你什么时候醒的?”   “刚刚。”狐狸木木然开口,脑海中仍有些混沌,嗓子沙哑的厉害。   瞧见那人痛苦的皱眉,刘子固立倒了一杯茶水过来,放到矮桌上,小心翼翼扶着狐狸起身,又在那人腰后整整齐齐塞了两个软垫,这才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送到狐狸唇边。   “温的,快喝了润润嗓子。”   狐狸愣了愣,瞪着两只茫然的眼睛定定的望着刘子固,直到那人开始催促,这才低头抿了几口茶水,茶沏的很淡,几乎就是白水的味道,有点清香,不涩口。   狐狸抿着茶杯边缘,牙齿轻轻咬着杯沿,他抬眸望了望刘子固,眨眨眼,漆黑明亮的眸底浮起一丝动人的笑意。   这好像是刘子固第一次这么关怀自己,这种被捧在手心里的感觉,真的是很不错。   “秀郎,该把药喝了。”刘子固又唤一声“秀郎”,端起手边的乌漆抹黑的一碗药汁,缓缓搅动着汤匙道:“我真是迟早要被你吓死,幸好这里离一家医馆不远,我请了大夫过来,大夫说你气阴耗伤,心血不足,在太阳底下坐的久了,这才耗不住晕了。”   白狐听了很是不舒服,心里不屑的“哼”了一声,心说我明明是一只健壮貌美的雄狐狸,哪儿多添这么多娇气的臭毛病?   狐狸凑过脸去,捱着碗边轻轻嗅了嗅,眉头一皱:“这药……”   刘子固望着那人的模样,笑起来,像哄小孩子一般,柔声道:“良药苦口,我已经在里面加了些冰糖,不会太难喝的。”   狐狸摇摇头,又指着碗道:“我不是嫌苦,而是这里面混着砂仁,黄岑,白术,当归等药材,这是典型的安胎的方子……子固,你请的不会是个假大夫吧?”   刘子固愣了愣,第一个冒出来的问题却是,“秀郎,你还懂医?”   白狐抬眸,望着刘子固的眼底,笑容轻淡,“很久以前,和一个朋友学过一些,也只能认识些常见的药材罢了。”   刘子固点点头,不言语,皱着眉把药放回桌上,好像还是有些不相信。   狐狸盯着刘子固的面容,片刻后收回目光,伸手拍了拍那人手背,笑道:“别再想了,就当遇着了个庸医,反正我也没什么损失,仍旧活蹦乱跳的。”   又道:“不过你来的正及时,要不是你,我可能得在院子里躺到天黑,醒来骨头非散架了不可,看在你照顾我这么久的份上,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愿望……”   狐狸眼中流露出些许可爱的狡黠,“可千万别说太难的,我也就只能做到上天入地而已。”   刘子固想也未想,便道:“那你能不能化作原形给我看看?”   抬眸,对上白狐微愣的眼神,刘子固又觉得这样的要求实在唐突,又道:“算了,还是……”   却听那人含笑道:“好啊。”   刘子固眼前一亮,心中涌上几分欢喜,他擦亮了眼睛,只见身前骤然聚拢起一团柔和的白光,渐渐将那人包裹在其中,光团愈发明亮,愈发刺目。   刘子固抬手遮住被强光刺的生疼眼睛,眼角不受控制的流出两行泪水。   再睁眼,一切已经回复如常,面前的被子中央隆起一个大包,一颤一颤的鼓动着,一道清亮的声线骤然响起,“子固,我快憋死了……”   刘子固回过神,手忙脚乱的掀开被子,只见一大团雪白的毛球蜷缩在床上,微微起伏着,也分不清哪里是前后,哪里是头尾。   “秀郎?”刘子固又叫一声,伸手小心翼翼摸了摸那毛绒绒一团,那是一种柔软的无法言说的触感,好似一阵春风吹拂过,最轻柔,最温暖,最令人心醉。   那雪白毛球抖了抖,轻轻一动,一大簇尾巴摇动起来,软乎乎的毛发飘若柳絮,抓在手心里,暖融融的,十分舒服。   毛球再一动,一张漂亮的面孔显露出来,它起身,抖一抖雪白光滑的皮毛,优雅的伸个懒腰,尖尖的毛绒耳朵时不时动一动,说不出的可爱。他紧紧望着刘子固,明亮的眸子轻轻一弯,恰似天边一轮弦月,清光坠落如雪。   刘子固张开怀抱,意识狐狸跳到自己膝盖上,毛球眨眨眼睛,脚下发力,纵身一跃,不算轻的分量落在刘子固怀里,差点将他瘦弱的小身板撞到床下面,书生伸出手掌,轻轻揉着狐狸圆滚滚的肚子,手心一阵温热的跳动,他叹道:“看来那大夫果然是个庸医,瞧你胖的,哪里像有病的样子。”   毛球点点头,似乎是被摸的十分舒服,干脆痒躺在刘子固膝盖上,微蜷着四爪,闭上眼睛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喉咙里不断发出低弱的“嗯唔”声。   刘子固笑了笑,又抬手摸了摸狐狸毛绒绒的头顶,一双温热的耳朵在掌下抖了抖,一瞬间软了下去。狐狸微眯着眼睛,清澈的明眸里悄悄荡漾起一抹水光。   一缕清风吹过半掩的窗棂,携来一阵落花,裹着清香萦绕在身侧。刘子固感受着手下的狐狸呼吸的一起一伏,感受着狐狸身上暖融融的气息,心中觉得十分熟悉。   倒像这样的相处,并不是第一次。   他开口,道:“你又长大了不少。”   说罢,自己却先愣住。   狐狸怔了怔,眼中划过一丝光亮,周身瞬间腾起一阵烟雾,正这时,清晰的敲门声响起在耳边。   “哥,你在吗?我带阿秀姐来家里做客了!”   屋内并未有人回应,阿九推门而入,却见狐狸一个人倚在床头,面色有些不自然的红润,呼吸也略急促,她皱了皱眉,“哥,你怎么啦?”   “略染风寒,不要紧。”白狐笑了笑,唇色有些发黯,正说着,又掩袖咳了一阵儿。   倒是阿秀上前一步,担忧道:“没事吧?”   “无妨,已经找大夫来看过。”   阿九闻着满屋子的药味儿,又环视屋中一圈儿,眉头微蹙,“也好,那你再睡一会儿罢,我和阿秀姐就先不打扰你了,对了,哥,你平时作画的东西放都在哪里?”   狐狸想了想,道:“书房里靠墙的书柜最下面的盒子里,所有的颜料画笔都在那里,莫要到处乱翻。”   阿九答应一声,又叮嘱了几句“好生歇息”,这才同阿秀出了门。   听着着门外面没了动静,狐狸动了动身子,默默合掌念一阵口诀,白皙的指尖闪现出一抹光亮,屋子正中央缓缓现出一道人影。   狐狸抬眼望了望刘子固,身子有些脱力的靠在身后软垫上,轻道:“还愣着?”   “可外面……”   狐狸淡淡道:“后院,也有个门通向外街。”   刘子固抬了抬脚,却是走到床榻前,俯下了身子。   白狐浑身一震,一双星眸里颤动着点点微光,   他轻轻拂开他额角的发丝,温软的唇瓣不由分说的碰上那人冰凉一片的额头,有如蜻蜓点水,浅尝辄止。   轻微的吮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听的十分清晰,白狐涨红了耳根,他望着那人漆黑的瞳孔深处,倒映出却是自己慌乱的,有饱含着期待的目光。   他闭上眼睛,突然觉得很绝望。   如今这样,又算得什么?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最后自己却什么都剩不下,因为这份感情,他从一开始就许诺给了另一个人。   而自己,只是一个卑劣的小偷吧。   刘子固抬手,指腹小心的划过那人微微颤抖眼皮,低声道:“秀郎,我会再来的。”   狐狸眉头微蹙,忍住了那句“什么时候再来。”只是默默点头。   又听刘子固道:“虽然之前来的那个大夫不靠谱,但是你晕倒是真,千万要记得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不管发生了什么,身体永远是最重要的。”   狐狸仍是点头,心头蓦然一热。   “还有……”刘子固缓缓踱了两步,又折回身来,一屁股坐在床头,两只眼睛像是长在了狐狸身上,“还有……还有什么……”   狐狸歪头盯着那人,心想,莫非是舍不得走?   他摇摇头,漂亮的眼睛里浸着浅淡柔和的笑,他伸手抓过那人指尖,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亦会等着你。”   书生点点头,又道,“我想起来了,还有,你变作狐狸的原形时,实在是沉的不行,小肚子都出来了,以后要多吃青菜,对身体好,莫要大鱼大肉了,你若爱吃鸡,我每半个月给你打一只,尝尝鲜就好了……”   狐狸的脸陡然黑了黑,耳边书生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他忍无可忍念起一阵口诀,指尖寒光一闪。   夕阳西下,一位老妪佝偻着背,正抬着鸡篓子准备收摊,眼前突然从天而降一位素衫书生,她揉了揉昏花的老眼,对那摇摇晃晃的书生道:“这位小道长,来只鸡否?”   狐狸平生最引以为傲的事之一,就是他化作真身时矫健优雅的身姿,雪白光洁的皮毛,现在居然有人说他胖,还指责他大鱼大肉。   他很委屈,因为这几个月里,别说是鸡肉,就是连一根鸡毛他都没碰过,饭也没好好吃过。   狐狸撩开被子,隔着薄薄的衣衫在肚子上比划来比划去,伸出手指头戳了又戳,眉头微蹙。   恩,好像是比以前多生了些赘肉,还软了许多,他这几日竟没发觉出来。   真是一旦适应了人间安逸的生活,人也迟钝了。   他捏了捏肚子上柔软的赘肉,悄声叹口气。   恩,看来真的是要减肥了。   十   *   狐狸的减肥计划很不幸的夭折了。   原因是刘子固每隔三天两头便会来一次,每次来手上都会提几样小零食,各种糕点,坚果,蜜饯……每样都不多,但都精致可口,更是十分开胃。   刘子固每天都要去学堂,大都是散了学傍晚才来,这时狐狸刚要备晚饭,吃了这些提味儿的小零食,晚饭时胃口更是大开,每顿吃完的饭桌上定会是一阵狂风卷过般,一片狼藉,盘光碗净。   连阿九都惊呆了,每每都调笑说“你这狐狸该不会是怀了吧。”   白狐也懒得去理,吃完了就变回原形慢慢的蹭着步子回到卧房里,扑腾上床,毛绒绒的尾巴往身上严严实实一裹,会周公去了。   一觉醒来,又是一个大晴天。   惠风和畅,天朗气清,院子里最晚来到的一株小铃兰,也绽开了雪白的花苞,咧着嘴儿摇曳在春风里,散发出清香阵阵。   五月出头,天气渐渐有了炎热起来的苗头,许多沉睡了一冬的活物也都开始出动,狐狸身上带着天地灵气,几乎相当于半个仙,正是这些小东西们最爱亲近的。   渐渐的,只要狐狸一出门,肩上头上定会趴着一只小松鼠或是一只灰雀或是其他的什么。狐狸有时无聊了,也会对他们说说话,他想起在青丘时,也常有许多小狐狸拽着他的袖口,抱着他的大腿,缠着他讲人间的见闻,那时他觉得烦,现在想想竟有几分想念。   来人间的日子不知不觉已经快过了一半,算算也快该回去了吧。   回去了,大概就没有理由再回来了。   狐狸也不知道如今怎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   正出神,一阵急切的扣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缓缓起身,腹上撘的薄毯子在落地之前被一只苍白的手堪堪接住,几只棕毛的松鼠嗖的从那人肩头窜下来,窸窸窣窣没入草丛里。   白狐理理衣衫,长发未绾,柔软的铺洒在背后,一身雪白的衣袍宽松的罩在他身上,倒显出几分单薄。   也不知道吃那么多,肉都长到了哪里。   开门,一张顶着傻傻笑容的脸庞出现在眼前,狐狸愣了愣,眉眼微弯,闪过身子让那人进来,“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用去学堂吗?”   书生笑了笑,将手里一盒云片糕搁在石桌上:“今天休息,阿秀带着洵儿去了店里,我便来你这里看看。”说着,移步到院子东墙角一片阴凉里的桌案旁,望着那铺陈的整整齐齐的一张雪白宣纸,纸的上下各用一只白玉雕成的狸形镇纸压着。   风过,几朵花瓣轻飘飘落在纸面上,甚是美丽。   他好奇的回头望着狐狸,“你在作画?”   白狐点点头,道:“正要提笔,你便来了。”   刘子固本就喜爱字画,这一下来了兴趣,兴致勃勃笑道:“你打算画什么?”   狐狸略一挑眉,眼睛弯了弯:“喏。”   刘子固顺着白狐的指间望去,一株桃树亭亭如盖,花枝灼灼,远远望去,有如一抹粉红的云霞,灿烂的点缀在澄净碧空。   “这花开了挺久,也快败了,我想着画下它来,也不至于让它白来一趟,又空落落的走,至少也还有个人记得它,画过它。”   刘子固听着那人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听出许多伤感之意,他心头一跳,道:“今年败了,来年还会开新的一茬,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没什么可惋惜的。”   狐狸抬头望了刘子固一眼,眼里闪过一丝轻浅的笑容,他挽了挽袖口,站到桌案后,提起一只小号的毛笔,蘸在笔洗里涮了涮,垂眼道:“也对,花花草草和人不一样,就是好在这里。”   又笑着开口:“子固,能不能来替我研个磨?”   “求之不得。”   狐狸不再多言,目光凝在纸张上,提笔调出了一抹淡淡的曙红,雪白的笔尖柔柔在颜料里浸润了一圈,浑身蘸满了水分,狐狸又望了桃树一眼,唇边忽而勾起一抹开怀的笑意。   笔尖飞快有力的点在洁白的宣纸上,很快晕染出一片淡粉的花丛,狐狸手中一顿,又用笔尖蘸了些胭脂,简洁的勾出深红的花瓣和花蕊,寥寥几笔,活将桃花嫣然含笑的神情诉说的淋漓尽致。刘子固望着狐狸认真的侧脸和微蹙的眉头,总觉得那人清丽的脸庞上也被映出了淡淡的霞锦,仿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春桃,似开未开时才最动人。   狐狸这几日不再幻化成何筠琡的模样,在家的时间大都是用的真容,刘子固每每望着那熟悉的眉眼和略带轻佻的浅笑,心跳仍是会像第一次与狐狸相见时那般,漏上半拍,他也问过那人,怎么突然之间便恢复了原本的样貌。狐狸只是一笑而过,说是法力有些减退,维持幻象有些吃力。刘子固未曾多想,他隐约觉得狐狸有所隐瞒,却又抓不到那根最要紧的头绪。   勾完最后一朵花瓣,狐狸舒了口气,歪着头看向刘子固,眨眨眼睛:“好看吗?”   刘子固陡然对上狐狸一双漂亮的眸子,想也未想便道:“好看。”   狐狸勾了勾唇角,又道:“我说的是画。”   刘子固一愣,脸上微热,眼神慌忙扫过纸上的一片轻红,磕磕巴巴:“画……画也好看。”   白狐眼里波光流转,莞尔一笑,复又提起笔来。   湿笔淡墨勾出骨干,草绿蘸胭脂点染尖叶,带着鹅黄的嫩绿穿插于枝梢花间,写尽十分□□。   “好了。”狐狸长舒一口气,轻轻将狼毫丢进青釉笔洗里,低头揉着手腕,顺带揉了揉站久了发酸的后腰。   刘子固偏头望着纸面,又瞧了瞧眼前的桃树,眉头微蹙,“好像有些不一样。”   此时已是暮春,暖风吹得满院落红,枝头上的桃花也有了颓败的势头,不似画中那般鲜妍娇嫩,而且……刘子固又低下头去细细瞧着画里花朵的姿态,心头蓦然涌上许多熟悉的感觉。   “秀郎画的似是浓丽了些。”   “言为心声,书为心画,丹青亦是如此。人间没有不散的宴席,至少让这花儿永远留在□□里,聊以慰藉。”   刘子闻言固心里一抽,心上涌上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狐狸便抬眼,平淡的语气缓缓飘散在风里:“子固,我可能,要提前回青丘了。”   刘子固猛地抬头,望着那人平静幽深的眼底,只觉得一盆凉水浇在身上,浑身凉透。   暮春的风温柔的吹在脸颊上,暖意醉人,他张了张嘴,如同一条上岸的茫然的鱼,半晌,才道:“好。”   狐狸双眉微蹙,虚搭在腹前的指尖动了动,他悄悄垂手在身侧,眼底微不可察的期待坠落在脚下的尘土里。   ------------------------------------------------   半个月前。   何宅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至少对狐狸来说,这个人的到来和他带给自己的消息足以让自己郁闷好一阵子。   阿九这几日不知道同阿秀在忙些什么,成天抱着许多颜料和宣纸早早的就出门,直到月上梢头才回来,有时甚至更晚。狐狸问她,那人也只是顽皮的笑笑,转而又将话题引到别处,久了,狐狸也懒得再去费口舌,只盼那人恣意的言行不在人间生出什么祸端。   自从那天十分丢人晕了一回之后,狐狸也开始注重起身体的调理,虽然他还一直认为自己仍是那个几百年前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小狐狸,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把“老骨头”也经不起几番折腾了。   他仍记得几年前,自己第一次来到人间历练,傻傻的拔了皮毛,吐了妖丹,惨兮兮回到了青丘,长老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什么,等到那书生牵着阿秀的手离开之后,这才过身来,气的胡子一颤一颤的,将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望着书生潇洒离去的背影,他突然觉得十分轻松,很想开怀大笑,很想喝一壶最烈的酒,睡他个几百年。   “你还看什么看!人都走远了,你还能把他看回来?”   他收回目光,整个人如同被风打落的枯叶,连站都站不稳。身上的皮毛没了,就算在盛夏时节,也是彻骨的冷。   他虚弱的朝长老挤出一丝笑容,苍白的嘴唇像是结了一层薄霜,然后瞧见那个脾气火爆的老头儿的表情终于柔和起来,脸上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却更多的是心疼。   他听那人悲痛道:“此一番游历,汝何所悟?”   笑答曰:“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那之后,白泽说他好像一瞬间老了几百岁,说的时候,手里攥着他头顶一缕银白的长发给他看,狐狸对着镜子后的人满不在意的笑了笑,说“这样也挺好看。”   白泽怒极反笑,手上用力一扯:“你就作罢。”   他疼的龇牙咧嘴,快哭出来。   那些个日夜是狐狸最难熬亦最不愿回忆起的,不能喝酒,不能吃肉,每天被困在山洞里只能啃野果,一闭眼又满脑子都是刘子固那张欠扁的脸。   索性他还是熬过来了,身子却大不如从前,这难得的仙骨,算是毁了一半儿。   “唉……”   一声长叹没入暮色里,狐狸收回思绪,揉着酸涩的眼睛起身,抬眼见一轮浅月初挂,明如天上雪。   他望着石桌上那一壶花雕酒,肚子里又泛起馋来。   酒是刚刚刘子固匆匆提过来的,说是五年陈的佳酿,是一同教书的先生送的,说完就要转身,他匆匆拽住飘过眼前的衣袖,道:“吃了饭再走吧,阿九今日回来的晚。”   那人道:“不了,洵儿还一个人在家里……她也备了晚饭。”   他张了张嘴,松了五指,略带抱歉的笑了笑,“路上小心。”   橙黄清亮的酒水顺着壶嘴倾泠泠倾泻而出,很快盈满了白玉瓷杯,伴着一股浓浓的芬芳之气,清甜馥郁。   月色更浓,倒映在粼粼的酒面,泛起金光。   好酒伴明月,幽香踏夜来,狐狸突然觉得一个人的日子并不难熬,其实这才是他作为一个妖怪正确的活法,之前很长的日子,他都是这样活过来的,也过得很快乐。那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会觉得孤独,会觉得这漫漫长夜需要有一个人来陪伴才踏实呢?   他苦笑着摇摇头,五指握上冰凉的杯身,却见酒杯纹丝未动。   咦?   狐狸皱起眉头,再用力,酒杯好像是长在了桌子上一般,死也不动。   狐狸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般望着廊下花丛里,怒喝道:“白泽,你给我出来!”   “两次三番戏弄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几日,确切的说是自他晕倒以来,每每他要喝酒时不是杯子无缘无故碎裂,就是掀开坛子,看见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滴酒也不剩。每日早晨醒来时床头的柜子上总会放着一碗红枣莲子汤外加一碟透着青嫩的新鲜梅子,这是拿自己当身怀六甲的妇人养了?   尽管每次他都会忍不住将东西吃干抹净……   狐狸正在气头上,瞧见廊下花丛一阵窸窣,迤迤然踱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他一袭白衣负手立于庭中,肩披月华,神色从容,浑身上下都萦绕着超凡脱俗之气。   他朗然一笑,清声道:“好久不见……”   “见”字还未出口,狐狸眯起眸子,眼里闪过一道寒光,抡起手边的酒壶“嗖”的朝那人仍过去,照脸砸,不手软。   狐狸撑着下巴,戏谑的眨眨眼睛,低声道:“好久不见你个鬼,你不是天天躲在角落里见我吗?”   白泽一手稳稳接住酒壶,叹了口气,心说就不能等我这潇洒的开场白结束之后你在砸么。   狐狸勾起唇角,轻淡的笑容里却多了些危险的味道,好像随时会化作原形亮出尖爪,扑上去挠那人几把,“说吧,怎么回事?你到底想干嘛?那天我晕倒那个给我开了一碗安胎药的大夫也是你吧,每天早晨给我送那些东西,现在又不让我喝酒,下一秒是不是要告诉我‘我怀孕了’。”   白泽一愣,这狐狸突然切入主题,反倒让他有点蒙。   他思索片刻,偷偷瞄了瞄狐狸透着杀机的眼神,心想要是说“是”的话,会被挠死吧。   “说话啊……”那人低声咳了咳,似乎是呛到了风,语气里有些力不从心,反倒多几分软弱。   白泽浑身的皮肉都紧了紧,默默点了点头。   狐狸霍然起身,只听的一声清脆的声响,一片锋利的碎瓷划破夜色,泛着寒光直奔面门,白泽一惊,赶在自己破相之前,伸出两根手指堪堪阻止了瓷片凌厉的攻势。   右脸上缓缓蔓延开一阵火辣刺痛,白泽抬手摸上去,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一滴滴滑落,指尖染上了点点殷红。   “啧。”他皱眉,眼底划过一抹怒色,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正欲扬起的手腕,低喝到:“闹够了没有?”   “……”   握在手里的腕子瘦弱的厉害,好像轻轻一用力便会折断,白泽眉头一皱,略微松了手上的力气,这一松不要紧,那人却像是没了支撑一般浑身一软,若不是有他接着,估计你会直接摔到台阶下面。白泽被吓了一跳,刚刚在阴暗处看不清晰,他竟没发觉那人身子的摇摇欲坠,月色清冷,几乎将狐狸本就白皙的脸庞映成透明,他死死咬合着下唇,牙齿硌的唇上苍白一片,一道嫣红的血迹顺着尖尖的下颌落到雪白的领子上,飞溅出点点梅朵。   白泽摸到那人身上已经被冷汗湿透,却不知道狐狸忍了有多久,莫不是刘子固来送酒的时候就……   “白泽……疼……”修长的五指合该是玉石般丰润白皙,此刻却青筋毕露,颤抖着死抵着小腹。   白泽脑袋中一阵嗡鸣,弯腰一把横抱起那人,拔腿冲进室内。   你可万万不能有事,   你还欠我许多个人情没有还。   你不能有事,秀郎。   十一   *   深夜,一灯如豆,针落有声,沉沉夜幕像是不加调和的弄墨,寂寂的铺洒笼罩在屋外。   狐狸迷迷糊糊的撑开灌了铅一般的眼皮,烛火微黯,一道白色的身影映进眼底,那人撑着下巴坐在桌边,安静的打着瞌睡,脸上的一道红痕在烛光下格外显眼。   狐狸眉头一皱,轻手轻脚的起身,小腹处仍旧顿顿的疼着,像一根针生在肚子里,时不时戳刺着皮肉,他倒吸一口气,脸色一瞬白了白。   那边白泽似是被这窸窸窣窣的响动吵醒,猛地一睁眼,望向狐狸的目光迷茫了一瞬,立刻霍然起身,脚底如生风:“莫动!”   狐狸眉端微蹙,实在没力气再去抛出一个个问题,他安静的靠在床头,乖乖任由那人修长有力的五指搭上自己的脉搏,摸完一只手腕后,不待那人开口,便把另一只腕子露了出来,直到瞧见白泽的眉头渐渐舒展,狐狸这才淡淡道:“白泽,阿九呢?”   白泽把那人的手臂藏回毯子里,略一挑眉:“你说那个小红狐狸?她早回来了,我跟他说你不舒服,叫她先去睡了。”   狐狸的眉目稍松了些,“原来你们认识。”   白泽笑了笑,“上次狐族宴集上见过一面。”   狐狸点点头,又抬眼瞧着白泽,神色里却是掩不住的疲惫,好像再也承受不住一滴露水的重量的残叶,孤零零的摇摆在风中,他扬了扬近乎无色的唇角,低声道:“白泽,你总该告诉我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狐狸虚握着拳的手轻轻放在肚子上,隔着毛茸茸的毯子,手下软绵绵的,亦有些轻微的隆起,狐狸心里升起一股莫名柔软的情绪,胸口蓦然烫了烫。   白泽从不对自己撒谎,刚刚的那一阵疼痛也是他自打出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像是有许多双手狠狠把五脏六腑都绞做一团,生生撕扯着向下,死命脱离身体,再联想这几个月来自己反常的嗜好和习惯……饶是没有白泽说的话,他亦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白泽望着那人烛火下带着些许灰败的脸庞,心下莫名一痛,“要么你再睡儿,等早晨……”   狐狸平静的打断了他的话,扬眉提高了几分音色,目光一肃:“你觉得我能睡得踏实?”   白泽不敢让狐狸在再动气,低叹一声,俯坐到那人身边,淡淡开口:“秀郎,你可还记得你前几个月下山来找刘子固,偷了我一坛酒?”   狐狸默默点头,不知道白泽为什么这个时候跟自己算起旧账。   又听白泽道:“那是我在昆仑修炼时,那里的山神兰若赠与我的,兰若你是知道的吧,我也曾带你见过,在……”   狐狸轻咳了一声,打断白泽,清晰道:“我认得他,你说重点。”   “兰若那个人你也见过,天生的阴柔妩媚,亦有些……龙阳之好。”白泽顿了顿,侧目瞧了瞧狐狸的神色,见那人眉目如常,又继续说下去,“那坛酒,是他捣鼓出来的,喝了之后……”   后面的话,白泽没说,也不必再说了。   狐狸默默的垂下头,胸膛剧烈的上下起伏着,沉重的呼吸声里带着些嘲讽的笑意。   他连想掐死自己的心都有,那么多酒摆在自己的洞府,他干嘛非要手贱去偷白泽的那一坛?   狐狸脸上挤出一丝虚弱的苦笑,抬眼望着白泽,喉间微哽:“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白泽低叹一声,“你忘了?我同你说过的,那梦兰酒并非凡品,轻易碰不得,再说了,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你能这么准,连兰若都说过,那酒其实作用并不是很大,成功怀上几率连三成都不到。   白泽将后半句话生生咽回肚子里,眼神落在狐狸搭在腹前微微加力的苍白手掌上,心头一跳,慌忙伸手攥住那人冰凉的指尖,脱口道:“秀郎,这孩子已经有四个多月,亦在你腹中成了形,倘若贸然舍掉,你自己的身子也受不住。”   狐狸愣了愣,抬眼定定的望着白泽,茫然的眼睛里隐约渗着一道道殷红的血丝,他颓然卸下手上力气,整个人如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一般,憔悴的厉害,他蓦然想起刘子固那天带着刘洵来时的场景,那个小小的,粉雕玉琢一般的人儿就那么躲在刘子固的身后,曳着那人的袖口,怯生生的喊自己一声“叔叔”,脸上的笑容天真稚嫩,仿若初春刚刚萌生的嫩芽,令人喜欢的紧。   若是这孩子也能来到这世间,想必也会是如此可爱吧。狐狸微透着青白的嘴唇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眼中不经意流出些许动人的光华……他摇摇头,又将那许多幻想驱逐出脑海,闭眼逼着自己狠下心去,沉声道:“白泽,你知道‘半妖’对于一个妖怪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   “狐族不会承认他的身份,凡人亦会唾弃他与其他孩子的‘与众不同’。”   “……”   “他一生来在这世上便会是孤零零一个人,夹在人与妖的缝隙里生存。”   狐狸垂下眼睑,纤长的睫毛在他惨白的肌肤上投下浅灰的阴影,他将手轻柔的搭在乍一看仍旧平坦的小腹上,深吸一口气,好像有一把把刀子顺着喉咙一路割下去,“噗呲”一声没入心里,他平静的开口:“与让他其受这份罪,不如趁早了结。”   白泽眉心紧锁,握着那人的手不觉又用了用力:“胡说什么,他还有你陪着。”   一声低笑幽幽的震颤在空气里,轻的像随风摇落的柳絮。   橘色的烛光猛地一闪,屋子里陡然暗了暗,一滴滴滚烫的泪顺着雪白的身子落到漆黑的烛台中央,白泽皱了皱眉,走过去拿起桌上的烛剪去剪了蜡花,回身却见狐狸怔怔的望着面前的一片空虚,那人忽的面向自己,似是十分吃力般眨了眨眼睛,缓缓开口:“我又能陪得了他多久?”   他清楚的很,自从那时为了救刘子固吐出妖丹,褪去皮毛的时候他便明白,根基毁了就是毁了,徒有一副空壳子罢了,也许一道说来就来的小天雷便会将他劈的灰飞烟灭,连渣子都无处可寻。   “那我便帮你养他,我给他当师傅,我不让别人欺负他……或是他认我做爹,那也成,横竖我族祖辈上与狐族也是想通的……”   狐狸一愣,抬眸望着白泽,眼中有些茫然,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白泽,你怕是累了,先去休息吧。”   话囫囵个儿的脱出口,白泽才觉出其中有几分不对味儿,他神色微僵,有些尴尬的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俯身放到床头的柜子上,道:“留与不留,最终还是要你自己做决定,这个是我前几日向兰若讨来的,你若真的下定了决心,那便喝它。”   “这东西药性很烈,会疼上一阵子,喝的时候,记得喊我过来。”   他向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秀郎,不管你怎么想,我刚刚说的都是真心话,你是我的挚友,你的孩子,我亦会拿他当亲生儿子看待。”   狐狸望着那人一袭白衣消失在门后,顿觉屋子里冷清了许多,他小心的侧躺下去,钻进微凉的被子里缓缓蜷缩起身体,藏在被子底下的双手轻轻覆上初现弧度的小腹,来回抚摸着,好像见到一个什么新奇的玩意儿。   “小家伙,动一个让我看看?”   肚子里毫无反应,可狐狸却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到那里面存在着一个微弱又异常顽强的小生命,安静的睡在自己的一方小天地里,天真无邪。   这是他同刘子固的孩子。   狐狸浅浅勾起唇角,明亮的眸子里寂寂的闪烁着微光,从里面透出暖融融的烛火的颜色。   次日清晨,白泽起得很早,先是同正要出门的阿九打了招呼,又开始修理院子里狐狸栽种的花花草草,还顺带和那几只常驻院里的棕毛松鼠混熟了关系。   显然比起狐狸,几只小家伙更喜欢身上仙气更加浓厚的白泽,扒住了那人衣襟便不松爪,吱吱一阵乱叫。   白泽无奈的笑笑,随手变出几粒花生米撒到地上,看着那几只扎向地面的快如闪电的毛团,不禁摇摇头,“看来是秀郎将你们宠坏了。”   给最后一株海棠树浇足了水分,白泽算了算时间,估摸着那狐狸也该起床了,怀孕之人嗜睡,他特意叫那人叫的晚了些。   白泽理了理衣襟,将身上的碎草叶拂落,快步走到那人房门前,抬手轻轻扣了扣,“秀郎,起了吗?”   门内无人应答,白泽眉头微蹙,提高声音又喊了一遍,仍是寂静一片,风穿过郁郁葱葱的庭院,奏出婉妙动听的声响,白泽在门外呆立了一会儿,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急匆匆道一声“抱歉”,一把撞开房门,眼前光线顿时暗了下来,只看见满地是散落的被褥,狐狸背对着自己蜷缩在床上,身上只裹着一件雪色单衣,鸦发垂肩,软柔柔的纠缠在榻上,一道清瘦的背影带着令人心疼的棱角硌在眼睛里,白泽的心陡然提到嗓子眼儿,他疾步窜到塌前,用力掰过那人的双肩:“秀郎!”   “唔……白泽?”   狐狸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撑起身子,迷迷糊糊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昨夜就变回了秀郎的模样,此刻一张熟悉无比的容颜映在白泽眼里,倒叫那人一愣,   白泽对上狐狸含着水光的眸子,又瞧了瞧那人泛着薄红的脸颊,手上一僵,他转过头去,只见自己昨夜留下的那瓶东西仍旧好端端的摆在桌上,连位置都不曾挪动。   心上蓦然松了一口气,白泽轻轻松开那人肩膀,皱眉道:“怎的被褥都弄到了地上?”   “哦,昨夜睡得太热,没留神便掀开了。”狐狸说着,正准备弯腰去捡,却被一只手腕堪堪挡住。   “我来吧。”   狐狸眉头一皱,望着白泽俯下的身子,唇角抿着一抹无奈的笑,“白泽,我又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你不必这样。”   白泽扬了扬唇角,轻笑道:“我受你们长老之意要好好照顾你,可怎敢让你有什么闪失?”   狐狸摇摇头,小声嘟囔:“不就是弯个腰吗,能有什么闪失。”   他起身,手里拿起床头一件浅青鹤氅披在了身上,腰腹间的带子系的很松,看起来略有些松垮。青色亮丽,又十分显白,墨发如泼,柔顺的垂在脖颈两侧,愈发衬的那人面色似雪如玉,微透着些虚弱。   狐狸拿起桌上的白瓷瓶,递给白泽,淡淡道:“这个你还是拿回去吧。”   白泽微怔,随后轻轻笑了,抬手接过瓶子收到袖口里:“你想好了?”   狐狸点点头,指尖落到小腹上,眼底牵扯出一丝柔和的笑意,羽睫向下,遮住了那双眼睛里荡起的一阵春风,“既然他能来这世间,也算与我缘分一场,我亦无权夺去他的性命。”   “但日后如何,只看他的造化了。”   ——————————--------------------------   临近晌午,白泽包揽了整个厨房,把狐狸赶到了院中阴凉下的藤椅上,笑道:“你若实在闲的无聊就和那几只松鼠聊聊天。”   狐狸拉长声音应了一声,懒洋洋的托着藤椅到了阳光底下,选了个舒服的姿势躺进去,一只手轻轻搭在小腹上,眉目微闭,倒也乐的清闲。   一阵阵暖风软柔柔的扑上脸颊,夹杂着许多种清香,淡淡的萦绕在空气里,令人不觉放松下身心。   似是躺的累了,狐狸缓缓支起身子,含笑望着白泽进进出出的雪白身影,随意道:“白泽,你知道生孩子是什么感觉吗?”   那人脚步一顿,哑然失笑,差点将手里一把摘好青菜连同坏叶子一同扔进簸萁里。   “我又没生过,怎么会知道?”   狐狸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嘴角噙着弯弯的弧度,声音有些飘忽,“也对啊,不过,那时我妹妹阿秀生洵儿的时候,我不放心曾偷偷来人间看过一眼,好像真的是很疼,我光是看着都快要哭了。”   白泽不语,狐狸又继续道:“所幸那时有子固日夜不离的陪着我妹妹,阿秀这才……”   话未完,一片阴影悄悄遮盖下来,狐狸抬眸望着白泽面无表情的轮廓,眼底亮晶晶的,语气轻快道:“怎么了?”   “莫要想那么多了,你不会有事的,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白泽顿了顿,又说了一句,“就算是没有刘子固也一样。”   狐狸愣住,笑容缓缓僵硬在唇角,脸上浮起一丝苍白,“呃……白泽,我不是……”   那人勾了勾唇,眉目舒展开来,笑的清朗动人,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抬臂将手里的一颗西红柿扔给狐狸。   “干嘛?”   白泽潇洒转身,留给那人一个洁白的背影,淡淡道:“看来让你闲着你也是胡思乱想,还不如来帮我干活。”   午餐不算丰盛,却十分精致可口,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荷塘小炒,外加一道清蒸桂鱼,一道虫草花煲鸡汤,干干净净,秀色可餐,令人不觉食指大动。   菜都十分清淡,没加多少佐料,看上去颜色不重,腾腾的热气氤氲在眼前,浓郁而不油腻的香气喷洒在鼻尖,几乎要把狐狸胃里的馋虫勾出来。   狐狸望着白泽端了最后一盘开胃的小凉菜上桌,不禁唏嘘起来,笑道:“想不到白泽你还有这手艺,我还以为你只会烤山鸡呢。”   那人微微一笑,眉眼里有几分得意洋洋,他挽起袖口,盛了一碗鸡汤推到狐狸面前,扬眉道:“尝尝罢,给点儿意见。”   狐狸也不客气,笑着拿起勺子舀了一匙清汤,放到唇边小心翼翼抿了一小口,松软的鸡肉稚嫩爽口,只轻轻一咬便化在口中,浓稠的汤汁四溢在唇齿之间,香甜软糯,满口留香,狐狸的眼底亮了亮,明如星辰,抬眸道:“玉盘珍馐也不过如此了吧。”   白泽望着那人脸上明晃晃的笑容,也给低头自己盛了一碗汤,默默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一言不发的吃起来。   狐狸很久没有吃过这么滋润的一顿饭了,前些日子的孕吐将他折磨的够呛,有时就连喝一口茶水胸口也会恶心的厉害,动不动就扶着墙吐的天昏地暗,难受的恨不能把胃都掏出来狠狠踩碎,起来时蒙的连北都找不着。   所幸,那副狼狈的样子没叫那书生看到,   狐狸扯开唇角笑了笑,伸手揉着撑的圆滚滚的比平时还要大一圈儿的肚子,靠在椅背上有些吃力的喘着气,清亮的眉眼里似有几分痛苦之色。   “白泽,下次可别在做这么好吃的菜了,我撑不死,肚子里那个也要被撑死了。”   那人闻言笑开,起身绕过一片狼藉的桌子,轻轻扯起狐狸的手腕,一只手掌下泛起淡淡的柔白的光笼罩在那人躁动不安的小腹正上方,片刻后,收回手道:“好些了吗?”   狐狸愣愣的点头,“恩”了一声,看着白泽的目光陡然多了许多崇敬,这家伙,法术高强,会医术,会做菜,还能给人安胎,简直是个百年……不,万年难得一个的“怪物”。   自己能够碰上,也真够幸运的。   狐狸咧开嘴角笑了笑,伸手一把扯住端着碗筷正要离去的那人衣袖,“等等。”   白泽回过身,望着狐狸笑的如同阳春三月一般的眸子,眨眼不语。   “白泽,你这次来就只为告诉我“我怀孕了”这件事吗?我总觉得,你眼里还有没说完的话,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没告诉我的,重要的事情?”   白泽脸色僵了僵,掩唇轻咳一声,“你是如何知道的。”   狐狸弯起一双眸子,无奈的瞧着那人,“你这人呐,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藏事情。”   不会藏事吗?白泽想了想,这话他还是承认一半儿的。   狐狸起身,绕到那人身后面,白泽感到一双手轻轻的触碰上头顶,水玉色云袖擦过脸颊,微苦的草药味道飘散在空气里。   他身子僵了僵,“你做什么?”   狐狸笑了笑,十指娴熟的解开那人雪白的发带,一缕一缕拢起他垂落肩头的鸦发,道:“你的发带系歪了,帮你整整。”   接着无奈又道:“你从前也是这样,只要一背着我偷藏了长老的仙灵果酿,做事总会是心不在焉,马马虎虎的……”   白泽怔了怔,是了,他确实是经常背着狐狸偷偷藏着美酒佳肴,然后又像个恶作剧的孩子似的看着那人气急败坏的模样,等到最后一刻才把东西拿出来,望着那狐狸炸毛的样子开怀大笑。   只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来着?他记不太清了。   “好了。”   白泽闻声转身,入眼是狐狸仍旧同百年前一样年轻俊美的脸庞,那人一颦一笑,皆如当年。   却似乎还是不一样了。   白泽望着那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那里面就算含着笑意,也是一杯带着淡淡苦涩的清茶,令品茶的人心生许多叹惋与怜惜。   又是为了那刘子固?   白泽心下悄然叹一口气,道:“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个消息告诉你,再过几个月便是又一度狐族宴集了,你们长老拖我带过话来,让你务必提前回去。”   狐狸闻言一瞬间白了脸色,脚下虚晃了晃,他一把握住白泽的手腕,急切道:“那……阿九呢?我不是要在人间陪她呆够一年,直到这次游历结束吗?”   “这件事,你们长老已经和对方的人说过了,他们同意让你提前回去。”   腕子上搭着的五指渐渐冰凉,抑不住一阵子颤抖,白泽看着那人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狐狸的肩膀,双唇上下动了动,却没再说什么。   狐狸垂下头,纷杂的心绪都化作眼底一团浓的化不开的墨,开口时声音里竟有几分委屈哽咽,“我能不回去么。”   白泽眉头一皱,只轻声回了一句,“莫胡闹。”   十二   *   淡粉的桃花一簇一簇含笑盛开在雪白的宣纸上,嫣红点点,翠叶凝碧,恍惚间似有一阵东风拂过,摇落万点红,一袭白衣隐约闪现在画中漫天锦霞之下,身长玉立,衣袂翩跹,纵然只一个背影,亦带着道不尽的风华。   书生凝眸望着画卷,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初见狐狸的时候,那人穿着月白色的云衫,外头罩了一件天青色缎纹氅衣,鸦发如绸,软柔柔的落在他肩头,衬着一张如玉的容颜,他安静的坐在远处,一身白衣如雪,恰似一枝玉兰乍秀,无言一笑,嫣然空谷,不动声色间已是将这无边□□比了下去。好像周遭的纷扰都化作一团云雾水汽渐渐消散,耳边唯有泠泠如流泉的琴瑟之响。   刘子固想,那人也许是个修道的仙人,有那股清雅脱俗的气质衬着,愈发显着在场的人都是从淤泥里打了八百个滚儿出来的,而他就是池子里的那朵青莲,尘不染,香成阵,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刘子固以为自己不会有机会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下一秒,便瞧见那人的目光穿过重重纱帐,幽幽的落在自己身上,带着点欣喜,又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如同晕开了一滴浓墨,漆黑发亮,水色微澜,直教人心头意乱。   清风剪剪,拂落片片竹叶,水蓝的云袖上点衬着几点翠色,愈发衬的那人清新俊逸,他轻轻拍了拍衣袖,抬眸似是不经意一笑,刹那间云消雾散,河清海晏,天地间唯此一人而已。   刘子固一直觉得,狐狸就是那天边的一轮皎月,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攀上,他当时唯一的愿望就是娶一个像阿秀这样的妻子,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   现在,这个愿望也算是实现了。   代价却是他再也不能对那人说一句“我爱你。”   一如当年湖心亭的一场对酌,如今他还是没有勇气接过那人手里的一杯酒。   大概世上的所有事,都是有得必有失。   刘子固抬手抚摸上画卷里栩栩如生的桃花,唇边笑的苦涩,骨节分明的手上有几分颤抖:“秀郎,这幅画能不能赠与我?”   既然要走了,总要留一个念想。   这一场意外的重逢,早晚都要画上一个句号,那些个在漫漫长夜里闪过脑海的音容笑貌,也总要归于尘土,封在心底。   狐狸愣了愣,道:“当然可以。”   他望着刘子固平无波澜的面孔,宽大的云袖下五指渐渐收紧,锋锐的指甲一点点没入掌心里,却觉不出有多疼,他轻缓而绵长的吐出一口气,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子固,你希望我走吗?”   狐狸想,只要那人说一句“希望自己留下”,他就一定会留下来的,纵然舍了这一身仙骨,守着这一方小宅院,从此做一个凡人,他也心甘情愿。   他悄悄抬手搭上不太明显肚子,隔着轻薄的衣衫,掌下那一片柔软的隆起几乎令他心都化开,化作春天里的一泓碧泉,涓涓的流淌着,他扬了扬唇角,眼底似乎有东风轻拂,“子固,我想跟你说……”   “秀郎……”   狐狸话没能说完,被对面的人堪堪打断,只留一节渐弱的尾音,弥散在和煦的春风里。   刘子固望着那人雪白的衣袂,张了张嘴,轻飘飘的两个字砸落在脚下的尘土里,不轻亦不重。   “保重。”   恍如一滴清水滴落在眼眸,将一切都变成了水墨画卷里最轻描淡写的几笔,眼前人的轮廓愈发看不真切,应该是从未看真切过才是。   那个红着眼眶说着“这世上,我唯一想与其共画折扇的人,只有你。”的人,是他。   眼前这个淡漠的令人牙根发痒,恨不能让你想提起领子来揍他一顿的人,亦是他。   二者皆为真,同为真时亦做假。   真真假假,狐狸无心去分辨,就算辩,他也辨不清。   亦如那人曾辨不清自己与阿秀是一个道理。   狐狸望着那人低垂的眉眼,内心十分平静,他知道,唯有这个人自己用尽全力也怨不起来,正如那些个穿越千百年的日日夜夜的执念,早已深刻进骨髓,早已一笔一笔的嵌在自己心上,端端正正,铁画银钩。   狐狸轻轻呼出一口气,胸口如锥刺一般隐隐发疼,他抬手按了按心口,眉心微蹙,眼底却仍是一抹清淡如水的笑意,薄薄的,一碰即碎,一吹即融。   他搁在小腹上的手悄悄垂落在身侧,苍白的唇瓣上下轻轻一碰。   “你也保重。”   风徐来,花满地,残香消歇,方觉春已尽。   青灰色的街道上一抹素衣身影渐行渐远,狐狸站在漆黑的大门旁边,直到眼底里只剩一条空空的小巷子,这才惨白着脸回过身,一步一步走回院子里,他走的极慢,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般,要费许多力气才能抬起来。   一只手搭在小腹上已经成了狐狸的习惯,因为白泽说四个多月的孩子已经能够动了,他怕一个不小心,就错过这个小家伙第一次伸懒腰。   狐狸揉了揉酸痛难耐的后腰,刚刚画画站了许久,现在又来回走了两圈,身上竟渗出薄薄一层汗水,轻衫黏哒哒的贴在后背,暖风一过,身子骤然泛起几丝寒冷。   他抬手压了压唇角,一只苍白的隐约可见青筋的素手堪堪扶上石桌边缘,单薄的脊背微颤,几声闷咳随着略急促的呼吸零零落落砸向地面,像是憋了好几天的一场暴雨,终于淋漓尽致的宣泄出来。   直到胸腔里渗出一股子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儿,狐狸这才渐渐平息下来,他抬眼望着石桌中央,微微一愣,桌上还摆着刘子固拿来的云片糕,糕点用棕黄的油纸包着,细细的麻绳十分讲究的缠绕在外包上,系着一个精致的小结。   胃里实在被顶的厉害,狐狸一手扶着隆起成一个小丘一般的肚子,只觉得早晨吃的一点清粥一阵阵往上反,他拆了纸包,雪白的云片糕一层层叠着,膏脂一般光滑细软,透着莹润的光泽,清香甜糯的气味一阵阵飘散出来,狐狸伸手拿了一片,想借着糕点压一压胸中的恶心。   东西还未入口,手上的动作却被一个清朗的嗓音打断,狐狸回头,映入眼帘的是身披一袭灰色鹤氅的白泽,只见那人快步走过来,伸手轻轻握住那皓白细瘦的腕子,眼底藏着淡淡的笑意,道:“这东西太甜腻,吃了反倒会更难受。”   狐狸长睫一抖,眼瞧着那雪白的糕点拦腰折断,跌落在桌面上碎成一团粉末,他微皱了皱眉头,却没说什么。   白泽将剩余的云片糕包好,提在手里,对着狐狸扬了扬唇角,笑道:“你且先等一等。”   那人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雪白的瓷碗,白泽将碗轻轻放到狐狸面前,一股清淡的甜味儿一缕缕飘散在空气里,虽甜,却不腻,十分好闻。狐狸垂眼,只见微泛着梨黄的透明汤水里漂浮着几块雪白梨片,一丝丝热气袅袅飘散开,微模糊了眼前的视线。   “这是刚煮的梨水,我刚刚快到家时听见你咳的厉害,喝了这个,嗓子便不那么疼了。”说着,白泽也在狐狸对面坐下来,一只手托着脸颊,眼含笑意的望着那人。   狐狸被看的有几分不自在,这几分不自在却又有几分似曾相识,是了,从前他第一次下山历练变作阿秀时,那书生也时常爱盯着自己瞧,半天不说话,就那么盯着你看,好像总也看不够似的。   “尝一尝?”直到白泽又催促一遍,狐狸这才捧起碗,低头用嘴轻轻碰了碰碗唇,汤还有些烫,他小心的抿一口,一股清甜的味道慢慢扩散在唇齿之间,很淡,很像糖霜碾碎了化在水里的味道,却又多了些梨子的清香。   几口下去,狐狸顿觉肚子里暖融融的,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如何?”白泽望着那人嘴角不觉扬起的弧度,眨眼问道。   “好喝是好喝,却有点辣味儿,好像与梨子不大适宜。”狐狸放下碗,揉了揉喝的饱胀的小腹,如是到。   “那是姜的味道,棠梨性寒,我便切了些姜丝在里面,正好相抵。”   狐狸抬眸望着那人,眼里有几分不可置信,唇角晕染开一丝浅笑,淡若茗茶:“你可还是我认识的那个白泽?什么时候这般心细如发了?”   白泽摇头笑笑,不言语,转头望着树下的桌案,只见笔和颜料一片狼藉的堆在桌上,几片淡粉的花瓣顺风而下,落在未铺陈开的一叠宣纸上,打了几个旋儿便停了,白泽一扬眉,面向狐狸道:“你画的桃花可是一绝,能不能再画一幅也让我开开眼?”   狐狸愣了愣,眼神似有几分茫然,片刻后,才淡淡道:“今日累了,改天吧。”   白泽轻轻笑了笑,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又问道:“刚刚可是刘子固来过了?”   狐狸一怔,脸上的神色微僵,默默点头。   白泽问:“你同他说了要走的事?”   狐狸道:“说了。”   白泽望着那人黯淡的神色,心下了然,定是那书生愚笨至极,竟连一句挽留的话也不曾说出口。   狐狸抬起眼皮,却撞入白泽冷如刀锋的目光,他心上蓦然一紧,慌乱开口,“白泽……子固亦有他的苦衷,他已经娶了阿秀,成家立业,他不留我……自是应该的,本就该这样……”   “本是我,搅乱了他的生活。”   白泽听着那人渐弱的嗓音,眉头一皱,“既然有了自己的生活,那他为何在你之前下山时还会应了你的要求,同你云朝雨暮一场,既然有了自己的生活,他为何还放着家中的妻子,几次三番跑来与你私会相见?”   “秀郎,如果说你第一次下山时看不清那人是怎样的,现在难道还看不透吗?”   狐狸浑身一颤,眉目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清冷如月的寒光,他淡淡开口,声音有如霜雪打折的竹枝。   “够了。”   白泽不再言语,苍白的唇抿做一道线,整个人像是一座无悲无喜的雕塑。他没有说的是,一个人倘若对自己口口声声说着喜欢的人不再上心,也许并没有那么多苦衷,那么多理由,也许就真的只是,不在乎了而已。   秀郎,饶是如你一般玲珑剔透,巧捷万端的一个人,怎么就是看不透?   ------------------------------------------------------------------------------------------------   五月刚过,便有一场雨落下来,刚刚暖和过来的天气,似乎又泛起一丝丝初春时的微寒。   狐狸早上起来便披了一件水玉色羽纱面加厚鹤氅在身上,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只一张清瘦白皙的脸蛋露在外面,长发未绾,泼墨般披坠在身后,光泽淡淡。宽大衣袍的遮掩下,不细看,却看不出那人早已隆成一个小山丘一般的肚子,远远望去,只是瞧着腹部微有隆起,与一般的发福无异。   薄雨乱如线,淅淅沥沥的淌落屋檐,织成一道透明的屏障,将狐狸一身水玉色外衣洗的更加润泽,青碧里泛着淡淡的水色,愈发衬的那人眉目如一副精致的工笔画,一笔一墨所绘出的,皆仪神隽秀,清雅绝尘。   只是这画卷里的主人却锁紧了眉头,形容有几分惨淡,三分病容在面,恰似西子捧心。   一阵冷风轻拂,几丝寒雨扑面,狐狸抑不住打个寒颤,一声声闷咳抑不住呛出唇边,转瞬淹没进杂乱无端的雨声里。   狐狸低头搓了搓冰凉的手掌,下一秒便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围上脖颈,暖的像一个小火炉,他回头,看见白泽眼含笑意的望着自己,温和的语气里却有些责怪。   “大清早的,怎么就立在走廊里吹风?”   白泽说着,又抬手将那人脖子上的雪白狐狸皮围巾仔细扣好,活像将其埋在了一团雪堆里。   “醒的早,睡不着便起来了……”   话未完,狐狸抬手撑上了隐隐发酸的后腰,咬着牙倒吸一口凉气,眼底划过一抹痛苦的神色。这几天他的肚子像是吹了气一般疯长起来,几乎每天早晨起来都能明显的感觉到腹前那小山丘又重了几分,渐渐挺起一个圆润紧致的弧度,下地时坠涨的厉害。   狐狸这几日躺久了侧腰酸麻,站久了后腰又疼的厉害,那感觉像是一把刀子缓缓钻进皮肉里,叫人连一口囫囵气儿都出的艰难。   白泽揽过那人发软的身子,一只手轻轻撑着狐狸柔软脆弱的后腰,皱眉道:“哪里不舒服?”   “嘶……腰疼……”狐狸咬着牙,断断续续道,虚弱的声音紧绷成了一道欲断未断的弦。   只见那人唇色发白,长长的睫毛一阵颤动,转眼白净的额头上已是渗出一层虚汗,一滴滴透明的汗珠顺着苍白的额角蜿蜒而落,濡湿了一片鬓从,白泽心下一沉,心知只是腰疼绝不可能这幅模样,这狐狸有多能忍他还是知道的。   能让他开口喊疼,那便真真是痛到了极点了。   “白泽……带我……去……呃……屋子里……”   一句话被拆的不成样子,狐狸硬生生缓了几次气,咬着舌尖方才说完。   白泽不敢贸然动那人,唯恐手下一个力道把握不好轻重,反而让狐狸更难受。   从廊庑走到卧房不过是几步的距离,白泽却觉的这一段路比他驾着云到昆仑还要漫长,细雨微寒的天气里他竟生生走出了一身的汗,脸色看去倒比狐狸还要苍白几分。   似是也察觉到身边那人的紧张,狐狸艰难的扯了扯唇角,眉眼间浮起一丝虚弱的笑容,却如昙花朝露一般,下一秒便被一声忍痛的轻吟撞了个粉碎,他低眉捱过了腹中一阵子顿痛,挺了挺腰,咬牙道:“白泽,我没事……你别,别这么紧张……”   白泽望着那人几乎成了白纸一般的双唇,望着那人微微泛红的眼尾,心上狠狠一刺。   他想,自己就不该当时一心软放这只狐狸再入凡间。   他就不该什么都应了他,惯着他。   而最不应该的,是没有赶在狐狸遇到刘子固之前,对他说一句,他喜欢他。   “秀郎,撑住,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风声愈发紧,寒雨声声锁冷翠,无情摇落满院红。   白泽小心翼翼的将狐狸扶到床上,尽量避免身体碰到那人圆滚滚的肚子,他抖开床头叠好的衾被,盖到那人身上,不经意间,手掌还是微微擦过狐狸小腹前的衣襟。   尽管只是轻轻一碰,他仍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狠狠踹了一脚,白泽一愣,甚至忘了去查看狐狸的状况,只顾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刚刚……是那人肚子里的小家伙动了?   自己堂堂神兽竟被一个鼻子嘴眼睛都没长齐的一团肉嫌弃了?   不对,话说……原来这肚子里的东西真的会动吗?   直到袖口被轻轻曳了曳,白泽这才堪堪回神,他低头,对上狐狸一双溢满痛楚却仍旧含着欣喜的眸子,他听到那人软绵绵的带着些沙哑的嗓音,像一阵轻柔的暖风拂过葳蕤翠庭。   “白泽,他好像动了?”   白泽微微扬了扬唇角,俯身坐在那人床边,两根修长有力的手指切上狐狸的手腕,轻声道:“没错,是动了,不是错觉。”   狐狸微微瞪了瞪眼睛,苍白的面颊上隐隐浮起一层红晕,薄红如霞,透在一片雪色中。   白泽将那人的手腕塞到衾被下,又抬手仔细的在狐狸柔软的肚子上摸了几圈,按了几个穴位,手下游走时掌心又被狠狠砸上了几拳,一股力道大的令人难以想象,那人又该多难熬,可想而知。   男子的身体不同于女子,本来就没有先天的孕育条件,所受的苦亦要比寻常人多处百倍千倍,那不知轻重小拳头一下一下打上五脏六腑,又怎是寻常之痛?   雨脚如麻,淅沥声透过纱窗纷乱的敲打在耳畔,淹没几声低弱急促的喘息,一丝丝闷哼像是抑不住一般滑落唇间,一霎又被生生吞咽回腹中。   白泽知道,那人总是在这般不该执拗的事情上倔强的厉害,简直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抬手,修长的指尖碰上狐狸殷红一片的薄唇,指腹向上轻轻一用力,终于将那人渗着血丝的下唇从那一口银牙下解救出来,淡淡道:“快破了。”   上次的伤好不容易结了痂,所幸没留下疤痕,可不能让你再狠心咬了。   “你若疼急了,便咬我。”   白泽望着狐狸略带诧异的眼神,神色一顿,瞧了瞧自己的手指,复又道:“放心吧,手洗过了。”   狐狸呆愣了好几秒,连肚子里一阵阵刺骨的疼都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望着那人认真无比的神色,轻抿了抿唇角,“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漂亮的眼睛微弯,含着水雾的眼底像洒落了一片熠熠星辰,明亮动人的紧。   白泽挑挑眉,好以整暇的望着那人,唇边渐渐浮上一抹舒心的笑,轻道:“好些了吗?”   狐狸点了点头,一只手覆在那耸着圆润弧度的肚子上轻缓打着圈儿,他平时都是穿着宽大的云衫,外面还会罩上一件鹤氅,他身材生的修长清瘦,这样一打扮,看上去与常人无异,而如今躺在床上,五个月的肚子便立刻显了怀,活像个小山丘一般扣在那人纤细的腰上,俏然挺起一个圆滑紧致的弧度,雪色的锦缎云衫堪堪罩在腹部,如清辉一般顺着那滚圆的肚子柔柔的转折而落。   乍看去,却是别有一番韵味。   蓦然,那浑圆的小腹顶上轻轻一跳,狐狸倒吸一口凉气,按着肚子弯了弯腰,疼的龇牙咧嘴。   他一只手撑上白泽递过来的手臂,指尖微颤,指腹下又一阵用力的收缩,“唔……”   狐狸实在是被这一阵又一阵连招呼都不打的胎动磨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整个人几乎软成了一滩泥,无力的倚在瓷枕上,一张小脸煞白,气若游丝。   他动了动嘴唇,眉目微闭,开口时嗓子里像是灌进了磨碎的滚烫沙砾,疼的厉害:“白泽……我在青丘时,看到有的前辈怀崽时,好像……也没有这么难熬过,为何?”   白泽轻轻叹了口气,心说人家是母狐狸,你能和人家比吗?   他抬手拨了拨那人湿漉漉的黏在脸侧的发丝,又起身用温水了投了一把干净的毛巾,一点一点擦着那人虚汗淋漓的额头,轻声道:“忍过了这第一次胎动,后面便好过了。”   这一折腾,便是一直从清晨忙到了晌午。   两人从起床到现在都是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白泽望着那人熟睡的眉眼,一点一点从狐狸手掌心里抽出自己的袖口,看着那已经皱巴的不成样子的雪白云锦布面,悄声叹了口气,唇角却带着一丝无奈微微上扬,他小心起身,又为狐狸掖了掖被子,厚实的蚕丝锦衾将那人高隆的小腹捂得严严实实,活活又围圆了一圈,乍看去倒像是顶着足月的肚子一般。   正欲起身,指尖却被一双微渗着些薄汗的手掌死死攥住,那人的手心十分柔软,倒像是婴孩的肌肤一般,柔滑若膏,细腻如脂。   白泽身子一僵,心跳微漏,好像那被东风拂开的一树春花,懵懵懂懂,尚不知身在满园春意中。   他垂眼,正对上狐狸看上去还未醒透的,微浸着水色的清眸,那人眉头半蹙,神色有几分迷茫,一丝沙哑的嗓音打破了突如其来的沉寂。   “白泽,做什么去?”   白泽俯下身子,将脸靠近了那人一些,伸手托着狐狸的后背将他轻轻扶起来,道:“你从早晨起就没吃什么东西,眼下又折腾了这一番,身上肯定乏的紧,我去弄些吃的来。”   狐狸确实眼下浑身无力虚软的厉害,可是胃里却像被什么顶着,一点食欲也没有,所幸腹中的孩子已经消停下来,不再拳打脚踢,安安静静蜷在肚子里的打着酣,倒让狐狸觉得心中有几分欣慰,他抬起另一只手压在小腹上,对着白泽眨眼笑了笑,“我还不饿,白泽你先去吧。”   指尖一凉,攥着自己手指的那双手掌蓦然松开,好像也携去了他身上一半儿的热度。白泽皱了皱眉,望着那人清澈的一双眉眼,不知怎么就是迈不开脚步。   按理说这张脸他看了几百年,应是闭着眼都能描画的出来了,却仍是瞧不够,看不够,想不够。   狐狸望着那人复又从容不迫的坐在床边,清眉微挑,三分顽皮跃上灵秀眼底:“白泽?”   “正巧我也不饿,再陪你一阵子罢,省的你躺在这里寂寞无趣。”白泽淡淡道,唇边扬一丝浅笑,恰如薄云出远岫,清举萧爽。   狐狸愣了片刻,回神却见一杯热茶被端至眼前,骨节分明的手指,泛着青筋的手背,白瓷如雪的茶盏,寥寥萦绕的轻烟。   他伸手捧过茶杯,薄唇微弯,道了声“谢谢。”   低眉小抿一口,茶水清香里带着微涩,温度不冷不热,刚刚好。   残云吐日,小窗微明,狐狸手捧热茶,听闻着窗外愈发式微的落雨声,忽觉茫茫浮世里能这般等闲度日,也不错,那些纠缠在心里的许多前尘也都渐渐飘散,化作隔世的一场大梦。   狐狸将手中的茶盏递给白泽,盏中尚有七分薄茶,漂浮几片翠叶,他抬眸,眉眼恰似一轮新月,轻道:“喝了,润润嗓子。”   从早忙到现在,定是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白泽接过茶杯,眼底微亮,几分欣喜点染眉梢,他一口喝干余下的茶,唇齿间一片甘香萦绕,清新芬芳。   他将空杯放到桌上,身子向前一探,道一声“等等。”   纵然狐狸有意遮掩,白泽却仍是眼尖的瞧见了那人手臂落下时,云袖滑落露出的一节藕臂,和那上面一道与之及其不相称的狰狞伤疤。   他一把抓住那人手腕,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狐狸一惊,下意识的收手回去,反被攥的更紧,以他现在的体力,绝对拗不过白泽。   白泽瞧见那人微蹙的眉头和刷白的脸色,手上蓦然一松,他淡淡的瞧着狐狸把手埋进衾被里,眉端紧蹙,一双眼睛幽深如井,“秀郎,你我相识百余年,难道连几句推心置腹的话你都不愿与我说吗?”   狐狸怔了怔,却被这听来“漫不经心”的话刺的心上一疼,他伸手抚上左臂内侧那一道长长的伤疤,抬眸向窗外,只见云开雾散,春雨兴罢而去,小轩窗外,一抹葳蕤翠色,浓碧欲滴。   狐狸迎着白泽的目光,片刻后,摇头无奈一笑:“只是一段失败透顶的前尘罢了,你确定要听?”   那人点了点头,唇边亦含笑。   “洗耳恭听。”   第 13 章   *   旭日东升,驱云散雾。金光如潮,拥着远处一片紫翠山峰喷薄欲出,将天地间一切都染做了深红色,灼灼耀眼。   我站在一座小峰之上,迎着清凉舒爽的山风抖了抖一身雪白皮毛,翘起蓬松如伞的尾巴,深深吸了一口早晨清新无比的空气,不觉迎风“嗷呜”了几嗓子。   这便是凡间。离了青丘,世间当真是无垠广阔,一草一木,一山一海,都如此婀娜多姿,秀美如画。   看来跟偷偷着几位师兄下山历练是对的,至少不用看着那个整日板着一张脸,像是有八百个人欠了他钱似的大长老了。明明生着一张俊美多姿的面孔,整天连笑都不笑一下却也是可惜了。   我正感叹,忽的脑袋被轻轻拍上一爪子,我吃痛回头,入眼是一双清丽妩媚的双眸,正含几分狡黠的笑意望着我。   “哥哥,你刚刚那一嗓子会把狼招来的。”   那人语气里带着几分嗔怪,下一秒却是撒娇一般挤入我的脖颈下,软柔柔的两只尖耳朵不停蹭着我的下巴。   我望着那雪白毛绒的头顶,一时回不过神来,这小家伙不是还被长老罚面壁思过呢吗?怎么也跟了过来了?   像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眼前的小狐狸咧嘴一笑,“哥哥,只你一个人出来玩耍不是太狡猾了吗?那个呆瓜怎么能困得住我呢,稍稍使一个障眼法便行了。”   我瞧着眼前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家伙,那人漆黑明亮的眸子里光芒熠熠,有如漫天的星辰都落进其中,那些责怪的话突然一句都说不出口,我抬起爪子轻轻揉了揉那人毛茸茸的头顶,无奈道:“你呀。”   我是一只白狐,确切的说,是一只九尾灵狐。   我还有一个小我三岁的妹妹,她却是一只普通的白狐狸,仙资平平,也没有九条尾巴。但我俩确实是亲兄妹,母亲说生我的那一夜天雷滚滚,大雨瓢泼,几乎要冲垮了整个青丘,她正疼的死去活来只剩一口气,我爹实在是不忍心再让那人受苦,手掌下浮起一抹幽幽蓝光正欲把我化作一团血水时,突然天降一道金光直直照着我家洞府顶子劈下来,刹那飞沙走石,山崩地裂,黑夜顿成白昼,我出生了。   我爹抱着我那软作一团,尚不能完全舒展的九条尾巴,老泪纵横。   日后逢人就说:我家崽子是天上的真仙下凡,天生灵气,是一道金光送下来的。   其实不就是我娘记错了日子,傻乎乎的把我生在了渡天雷的那一天吗。   那之后三年,我妹妹出生了,相较我这个小家伙安分了许多,没让我娘痛多久便一咕噜落了地,那时还是浑身雪白的一团小毛球,看不清鼻子眼睛,却会嗷嗷的叫唤着寻奶吃,我伸出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毛球软乎乎的毛发,问我爹,我出生时也是这般可爱毛绒的模样吗?   我爹说,你也是毛茸茸的,就是被一道小天雷轻轻劈了下,浑身毛焦了而已。   “哥哥,哥哥!他们走远了,怎么办?”   我堪堪回神,顺着那人的爪子向山下望去,只见一条青色长队渐渐顺着蜿蜒的山路向下而去,最后一个人的背影也已经淡入白雾里,看不真切。   我看了看脚下云雾缭绕的深渊,又望着那已经空空荡荡的山间小路,心知赶上那队人是绝无可能了。   可怜我匆匆忙忙的出来,连一顿饱饭都没吃,山鸡还烤在洞府的架子上流着油,却是还未走出两步便被丢在了这鸟不拉屎的山谷里,也真是流年不利。   若光我一个人也就算了,偏偏这个小祖宗还跟在身边,回去了非得被那老头子打断了腿不行。不过前提是,我认得识回去的路。   “哥哥,怎么办……师兄们不见了,我们怎么回家?爹娘会着急的……”   听着那顿时染上哭腔的嗓音,我心里一慌,连忙揉了揉那人软趴趴的贴在头顶的耳朵,笑道:“别哭,既然出来了总要尽兴玩一次,我认得回家的路,不会回不去的。”   “真的?”   我望着那双噙着粼粼水光的眸子,一阵心虚,嘴上却说,当然了。   “就算是回不了家,我们幻化成人的模样,亦能在凡间呆上一段时日,到时候总会有人来寻我们的。”   听了这话,那人倒是十分欣喜,扬起尾巴原地飞转了几圈,我站到崖边伸爪将她往里推了推,只见那人一簇雪白的大尾巴来回摇摆着,活像一把四周黏了毛的大扇子。   “真的吗?我可以化作人形,和凡间的人说话吗!?”   我望着那人欣喜若狂的样子,不禁摇头叹了口气,也学着那长老老气横秋的语气道:“切记,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可用妖术化作人形,你我法力还不够高,若是被道士给逮住,那算是玩脱了。”   眼前的雪白的毛团儿颇为不屑的“哼”一声,两只尖尖的耳朵傲慢的抖了抖,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我叹了口气,正想抬爪子敲打她一番,给她讲讲古往今来我们狐族被老道士捉住之后抽筋扒皮,魂消魄散的凄惨案例,却见眼前的小狐狸忽的变了脸色,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一脸惊愕的望着我背后。   什么情况?说道士道士便出现?   还是能踩祥云飞升成仙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浑身冰凉的回过头。   只见一道纤瘦的人影十分飘逸的荡在空中,宽大的雪色云袍烈烈翻动在山谷的疾风里,好像下一秒便会被绞碎成几块破布,悠悠而落。   不过,这位“道长”没有足踏金云,直升九重,他是头朝下,冲着地府扎进去的。   没错,这不是什么道士,而一个想不开要轻生的年轻人。   唉,人间繁华三千,红尘紫陌,何其绚丽多姿,放眼绿水青山,四时好景,又有什么事情是非得一死才能解决的呢?   我思索只在一念之间,望着那直直坠下山崖的一道素衣清影,脑子一空,下一秒便纵身而下。   身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哥哥”响彻在山谷中,顿时松林间卷起一阵翠浪,漫山旖旎,我听着四面八方撞过来的回音,一口老血几乎要被震出胸膛。   妹妹,你哥是去救人,不是送死,不用搞这么悲壮,还是你以为你哥就只剩在青丘抓抓野鸡,捞捞肥鱼这点能耐了?   眼前的峭壁飞一般向天上窜起……不,是我飞一般在下坠,我拈起一道传音术,对山崖上那一团离我越来越远的毛球道,好好找一个山洞藏进去,不许乱跑,我办完了事就来寻你。   悬崖千丈,青藤错落,云雾如海。我顶着疾风,感觉浑身的皮毛都要被吹散,骨头里咯吱咯吱作响,我望着那极速下坠的身形渐渐在视野里消失成一个灰色的小点,顾不得许多,一咬牙,两只前爪抱住峭壁上荡荡悠悠的深黑色荆棘,“刺啦”一声清晰响在耳边。   我呲牙咧嘴的稳住身形,垂眼,茫茫雾气里只隐隐约约摇动着无尽的苍翠山林,四下云海飘荡,空无一人。   这样的高度倘若摔到崖底,必定会连个囫囵尸体都留不下吧。   凡人呐,还真是有趣,一条命说舍就舍,地府却原来是那么好玩儿的地方吗?还是说留在人间的苦痛,早已超过了地府的千万酷刑?   我娘对我说过,人间有许多悲苦,最苦不过爱别离,求不得。   也不知眼前这人是为哪一个。   风声愈紧,将千万碧绿藤条吹的飘飘荡荡,我无暇再想,念动一道口诀,身后的尾巴抖了两抖,落下两道金光,驱散了濛濛水雾,直直向崖下无尽的深渊探去,卷了那仍在极速下坠的灰色身形裹在毛团儿里,死死拽住。   霎时,尾巴根儿狠狠一疼,我“嗷呜”一嗓子,一个没忍住泪洒半空,这人可能不是来寻死的,大概是老天爷派来折磨我的。   我吃不住那人重量,爪子颤了颤,蓦然一松力,身子顿时顺着藤蔓向下滑去,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在鼻尖飘然开来,我低头舔了舔爪子上湿哒哒的毛发,向下望去,只见那人完好无缺被我那毛绒绒的尾巴拦腰裹在里面,已经晕过去了。   我舒了一口气,卸了尾巴上的力气,将那轻轻人放在已经距离不过几公分的崖底,松开藤条,一瘸一拐的攀着峭壁突起跳到地面。   入眼是一张秀气的有些过分的面孔,眉清目俊,面白如雪,纵然满脸的碎草淤泥,发髻乱成一团,亦遮不住那人温润儒雅的气质。   看上去应该是一个读书人。   我将头埋在那人胸口处停留了一小会儿。   还有热度和心跳,还没死。   不过离死也不远了,从几千米的山崖上落下来的这种冲击力,凡人不可能受的了,饶是我尚感觉浑身的骨头都似撒了架一般,更别说这文文弱弱的小书生了。   看来这一趟我费尽力气,也只不过救回来一具尸体而已。   我摇头叹了口气,伸出爪子将那人紧闭的眼睛上的杂草和污泥轻轻拂落,转身走了两步,定住脚步。   我回头,望着那人愈发青白的面孔和胸前微弱的起伏,心中一刺,恻隐之心大动。   罢了,谁叫我是一只善良的狐狸呢。   我回身折返,嘴里念动口诀,摇身化作人形,皮毛变作了一件青色薄衫,衣服穿在身上略有些空空荡荡的,山风吹动宽大的云袖,烈烈作响。这是我第一次化人,也不知相貌如何,我在脑海里略勾勒了一下母亲清雅绝尘,飘然若仙的模样,想来自己也不会太差。   书生的气息已经微弱到紧绷的丝线一般,随时可能会“啪嗒”一断,一命呜呼。   我俯下身子,两根手指用力捏起那人的脸颊,将他下颌抬起,对着那微露出一个缝的嘴巴,闭眼将双唇压了上去。   天可怜见,为了救人,我连狐生的初吻都搭了进去,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希望将来引我升仙的哪位大人能够在我的功德本儿上多记上一笔。   那人的唇十分柔软,有些干燥,像是秋风拂落的花瓣,轻飘飘的擦过唇尖,暖暖的,又带着些微涩的草药的味道。   我一时失了神,一个不小心,又多渡了两口真气到那人嘴里。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书生睫毛一颤,紧闭的眼皮动了动,撑开一条微弱的缝隙,正对上我的眼睛,乌黑的瞳孔里似乎闪着激动的水光,我一惊,来不及起身,复又被一双瘦的硌人的手掌揽住脊背,用力按了下去。   “唔!”   唇上猛地撕痛,一股血腥气瞬间味弥漫在舌尖,应该是……硌到牙了。   我疼的脑子蒙了一瞬,紧接着听到那人嘴里迷迷糊糊的嘟囔着什么,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正想细听,却见那人缓缓翻起了白眼,手上力道霎时一松,又昏睡过去。   我起身,朝着一旁的草丛里吐了一口血水,抬手揉了揉应该是已经肿起来的嘴唇,望着那人安静柔和的睡颜,愈发觉得此人一定是上天安派给我的劫数。   我把书生拖到了一个背风的小山洞里,又去溪边打了些清水喂那人喝下,撕了块身上的衣服,沾了点水给那人擦了擦已经成了泥土色的额头和脸颊。   渐渐的,一张白净俊俏的脸蛋出现在眼前。   再打扮打扮,活脱脱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   我打量着那人,有些惊讶,望着他身上穿的绸缎衣服,倒也是个富贵人家,相貌又如此出众,真不知是为了什么才来寻死。   难不成是,为情所困?   也只有这一条理由了吧。   转眼入了夜。蝉鸣式微,星月黯淡,   山谷里阴风阵阵,纵然是暮春时节,到晚上亦是冷的要命,阴嗖嗖的凉风呜咽着掠过散着寒气的草木,冷的令人脚底发麻。   折腾了这一整天,又耗费了不少真气,我这才觉的体力有些不济,化作原形,慢吞吞的卧在角落里的干草堆上,眼皮不住的下沉。   刚要如梦,蓦然一阵“咯哒咯哒”的响声阴恻恻的向外耳畔,像是从那个书生身上发出来的。   难道有老鼠?   我起身,竖起耳朵踮着脚尖靠近那团火光,只见一只“大老鼠”蜷缩着身子躺在干草堆里一阵阵打着摆子,那“咯哒”声也是那人上牙磕下牙发出来的。   我走近两步,借着火光,瞧见那人冻的发颤的青紫的双唇,扑簌簌抖动的长睫。单薄的衣衫裹在他瘦弱的身上,愈看愈让人心疼。   可怜凡人之躯,真是脆弱的不像话。   我轻轻一叹,走到那人身旁。将蓬松暖和的尾巴分给了他一半儿,严严实实盖在那人身上,也紧挨着卧下来,挤着书生睡了。   梦里似乎有人将我搂在了怀里,我懒得起身,任由他去了。   毕竟那怀抱很温暖,很舒服。一股淡淡的草药香气,令人喜欢的紧。   次日清晨,天光破晓。   我迷迷糊糊的撑开眼皮,浑身顿时酸的像散架了一般,我伸一个懒腰,抖了抖满是露水的尾巴,这才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草席仍是热的,看来并没有走多久。我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舔了舔爪子,迈着尚且蹒跚的步子“哒哒哒”跑出了洞去。   只见一道清瘦的素色身形竹竿似的立在洞口前不远处,四周都是半人高的杂草,风过草曳,碧尖儿上晶莹透明的露水便抖落在他的薄衫上,濡湿出一片深灰色的水迹。   我顿住脚步,刚想提醒一句“清晨露重。”,却猛然回过味儿来,我只是一只狐狸。   狐狸怎么能会说话呢。   说话了,大概会把那人吓跑的吧。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怕他跑呢?   我尚在思索着,那人却回过身来,望见我,我也正望着他,他似是愣了愣,随后笑了起来,笑的就像那草尖儿上摇摆的清露,明亮清澈,令人心怕一碰就碎了。   他朝着我这边走过来,宽大的云袖随着步子一摇一摆的舞动在晨风中。   我咽了咽口水,摇起尾巴后退一步,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危险的感觉。   那人的笑容,不用仙法,不用妖术,便能牢牢的,将一颗人心拴住,令人挪不开目光。   他走到我身前,缓缓蹲下身子,我无路可退,只能炸起一身雪白的长毛,瞪着他。   他似乎不怕,仍旧淡淡的笑着,漆黑明亮的眼底像是揉碎了一潭清水般,清明澄净,微波涟漪。   我绝望闭上眼睛,刚要亮出爪子,却感觉头顶被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揉了揉,耳尖痒痒的。   “嗯唔……”喉咙里抑不住溢出一声软绵绵的叫唤,身后的蓬松的一大簇尾巴就那么诚实的摇摆起来。   望着那人笑的更欢的模样,我更绝望了。   “小狐狸,是你救了我吗?”   他开口,声音很温柔,就像头顶的那双手一般,十分让人安心,让人想起了温润的玉石握在手心里凉丝丝的感觉。   我忍不住头顶又往那人掌心蹭了蹭。   他又笑了两声,摇摇头道:“看我在干什么,竟和一只狐狸说起了话……”   我眨巴着两只眼睛望着他。   “不过,到底是谁救了我呢?”   我瞪大了眼睛,抬起爪子扒住那人胸口的衣襟,身后的尾巴愈发卖力的扫动起来。   又听那人喃喃道:“为何要救我呢,我活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牵挂了,为何……这么残忍的将我重新拉回来。”   我愣了一瞬,尾巴软软垂下去,爪子也从那人胸膛收了回来,落到地上。   原来如此,我费尽力气结果却落得一个多管闲事的名头,当真可笑。   “小狐狸?你怎么了?”   我避开那人正欲伸过来的双手,一步步向后退去,他望着我,眼里似乎有光芒闪动着,白皙修长的五指顿在半空中,片刻,又缓缓垂了下去。   他站起身来,低头望着我,翘起唇角笑了笑,“昨夜谢谢你的尾巴,很暖和……”   我甩了甩尾巴,回眸望着那雪白的毛绒绒的一簇毛团儿,颇为自豪的傲首挺胸,心说那是自然。   几声零落的轻笑拂过耳边,我抬眼,一怔。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像三月的暖风,悠悠吹遍,拂开了满树春花。   他又道:“我们也要就此别过了,小狐狸。”   我愣了愣,回过神来时眼底却只剩一道素衣清影,慢慢的向着平缓的山路处走去,望着那身形,我心里蓦然一松,空荡舒坦的很。   却又似乎……太过空荡了,我闻着空气里那人遗留下来的淡淡的草药芬芳,神思微恍。   罢了,本该是一场萍水相逢,我又在期待些什么?   我叹一口气,刚刚要抬脚,小腿处却一阵钻心的疼,一个不留神便扑在了草丛里,我哀嚎了两嗓子,低头瞧去,只见雪白的毛发里隐隐露出一截黑紫色的尖头,尖头的另一端深刺进了肉里,蓬软的毛发被一汩汩半透明的血水濡湿,一缕缕垂落,   想来是昨天拽在藤蔓上,一不小心扎进去的荆刺,当时应该只扎了一小点进去,所以才没察觉,应该是刚刚一动正巧牵扯到长刺,这才猛然扎这么深。   我动了动身子,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真疼。   眼眶里一阵温热的液体堪堪打转儿,晕开了眼前的视线,也模糊了那人渐渐远去的身形。   我闭上眼睛,蓦然感觉前爪上一阵潮湿。   恍惚间,轻飘飘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几分焦急,我怏怏的抬起眼皮,一片水色中,那人像是一副被水晕染的墨画,柔和又模糊。素白的衣袍像一朵淡开荷花。   不是走了么,不是闲我多管闲事么,又回来做什么?   我忍着疼动了动身子,转头微微阖眼。   一双月色云履急匆匆的停在眼前,鞋尖带着些湿润的新泥。   我想起身避开,四肢却撑不住一阵颤抖,眼前骤然一黑。   下一秒,我被一只手轻轻提起来,放入一个温暖带着清香的怀抱里。   我挣扎着动了动,随即头顶被一双大手温柔的抚摸两下,“你受伤了,一个人在这里会有危险的,我带你走吧,我是个大夫,会给你治伤。”   我不做任何表示,那人又开口,语气带着点点笑意,“就算是报答你救了我这一条命,好不好?”   我抖了抖耳朵,抬眼望着他。   一股微涩的草药芬芳从那人怀里幽幽飘散,我闭眼“恩呜”一声,低下头顶蹭了蹭那人单薄却暖意融融的胸膛,   啊啊,原来这个狡猾的家伙早就察觉到了。   明明早就察觉到是我这个妖怪救了他,却不动声色。   明明是一个连自己的性命都不珍惜的人,却对一个妖物这么温柔。   明明眼里有许多悲伤,却仍旧笑的如同阳春三月一般温暖。   凡人呐,还真是有趣呢。   第 14 章   *   书生怀里抱着我,一手拨开陡峭山路上的杂草荆棘,艰难而缓慢的前行着。   我动了动身子,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脊背。   “莫要乱动,你脚上有伤,不能下地走路。”   我心生几分不屑,却是安静下来,踏踏实实的卧在那人怀里。   日头正烈,灼烫的阳光漏过稀疏的翠叶,尽数洒在那人身上,我抬起头,望着他白净的脸颊像是刚刚淋了一场雨,一滴滴汗水顺着脸侧滚落,在那人圆润的下颌处汇聚成一颗晶莹的珍珠。   我“啪啦”抖了一下尾巴,扇出一阵凉风。   忽的听那人道:“你身上这么多毛,肯定热了吧,再忍忍。”   说完,迎面陡然一阵清风,低弱的蝉鸣里,那人脚下的步子枯燥而无味的重复着,一步接一步,好像永远都不会累,不会停。   我真的第一次见这么傻的人类。   我默默念起一串口诀,施了个障眼法,将我们移到靠近山顶的小路上去,反正四周都是草木,景色都差不多。   又走了大约一刻钟,那人伸手拨开挡在身前杂草,眼前风景豁然开朗,阳光如雨,正落在一片青翠草地上,微风徐来,清凉舒适,直叫人困的打盹儿。   我们回到了书生纵身一跃的那个地方。   对面便是我同妹妹站过的山崖,我望着那边空荡荡的崖顶,内心不由担忧起那个小家伙来,她第一次下凡,见到什么都觉得新奇,可别落到什么人的圈套才好。   身上陡然一空,我被放在了一片茸茸草地上,草尖上的露水扑簌簌抖落在皮毛上,一阵凉。   那人提起岩石上靠着的小背篓,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过来,我抬起爪子扒着背篓边缘向里望去,果然是各种各样的草药,看来那人身上的味道,便是从这里染上的。   “躺下,把腿亮出来给我看看。”   他道,语气淡淡的,却有种令人难以抗拒的威严。   好像一瞬间就从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书生变成了不苟言笑的老郎中。我觉得他这模样很有趣。忍不住多看几眼。   下一秒,我被一双大手提起来,仰躺着放倒在地上。   这姿势实在羞耻的很,我忍不住想了想昨天变作人形时的模样,脸上一阵微热,四肢乱蹬着想要逃开。   “如果你不想这条腿废掉,大可以走,我不拦你。”   此话一出,我不敢再动了,乖乖由着那人在身上胡来。   不是说看腿吗?为什么我身上每一处的毛你都摸了个遍?   我瞪他一眼,换来一个明晃晃的笑容。   修长的指头按在我腿上,力道大的惊人,他轻道:“忍一忍。”   尚未回神,骨头里猛然一疼,我眯起眼睛,一截足有小拇指长的荆刺连带着乌黑的血和一撮白毛被攥在那人手里。   他五指揉了揉我的脚掌上的垫子,问:“疼不疼?”   我抬眼有气无力的瞪着他,心说你来一个试试?   那人将草药在石头上碾碎,又从身上掏出了一包不知叫什么的粉末倒在上面,像涂泥巴一般把那深绿的东西涂在了我那红肿的像个猪蹄一般的小腿上。   一股刺鼻的苦涩弥漫开来。   我十分嫌弃的瞥他一眼,这是什么?   他笑了笑,道:“这是荨麻草,能消肿止痛,你这伤的不轻,一会儿我给你包扎上,不能随意跑跳乱动,不然会留疤的。”   别说,涂上之后,倒真没那么疼了,就是有些难看,   我瞧着那缠了一圈又一圈细布鼓成肘子的小腿,内心里是拒绝的。   那人又道:“记住了,伤口不能沾水,不能剧烈运动,更不能拆布,每过三天来这里找我,我帮你换药。”   我一一将话记在心里,见那人背起竹篓转身要走,鬼使神差的一脚踩住了那人身后长长的雪白衣袂。   他回过头来,嘴角噙着一抹浅笑,一双明亮的眸子定定的瞧着我。   “怎么,小狐狸,舍不得我走了?”   我一听,脸上微热,爪子骤然一抬。   头顶上落下一声轻叹,带着点无奈,却令人听着很舒服。   那人蹲下来,伸出双手把我圈在怀里,额头蹭了蹭我的脖子,笑道:“小狐狸,你有名字吗?”   我摇摇头。   我们狐族未下山历练之前是没有名字的,在青丘里,只是按照族的里辈分排名,师兄们都叫我十七,叫我妹妹小十九。   那人皱了皱眉,眼底浮上一抹微笑,“那……我便帮你起个名字吧。”   我一愣。   他道:“瞧你浑身雪白,又长的小巧玲珑,惹人喜爱。古人云:‘容则秀雅’,不如就叫你秀郎,好不好?”   文邹邹的诗句我听不懂,不过我听出来那人是在夸我,我在心里又默念了了几遍“秀郎”两个字,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   把我娘告诫我的话全然忘在了脑后。   名也,命也,名是一道无形的线,妖怪一旦被人赐了名,引上线,除非魂消魄散,否则永远也解不开这羁绊。   那人临走之前告诉我,他的名字叫云远归。   云是白云的云,远是远方的远。归是归来的归。   听来让人觉得有一种阔别已久的朋友风尘仆仆,掩门而至的感觉,似曾相识。   “那么,秀郎,说好了,三天之后我在这座山脚下等你,不见不散。”   我望着那一袭白衣清影渐渐消失在眼底,这才甩了甩尾巴,匆忙寻着小十九留下的气息,也抄近路下山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云远归刚刚一转身,我脑子里便开始勾勒起了三日后我们再见的场面,脚下如踏层云,飘然欲仙。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最不该动的一点心思,压在心底。   我是妖,他是人。人妖殊途。   我在山脚转悠了一整天,直到暮色垂落,终于摸到了小十九设下的结界入口。   青回峰脚下,我胡乱拨开狭小的洞口处错落交织的青藤,一只软乎乎的爪子蓦然探出来,紧接着扑出来一个毛绒绒的雪白团子,我踉跄几步,拥着那毛团儿滚了几圈儿。避开受伤的前腿。   “哥哥!你这两天一夜都干嘛去了,不过是救一个凡人,用这么久吗?”   “我……”   我话未说完,又被小十九一惊一乍的嗓音打断,腿上一抽。   “嘶……”我屈起前爪后退两步。   “哥哥,你受伤了?!是谁伤的你?我这就去给你讨回来!”   我摇摇头,舒一口气道:“没事,十九,小伤而已,是我不小心摔的。”   “那……是谁给你包扎的?难道……哥哥你已经会化作人形了?”   我一愣,自己确实一时情急化了一次人,想来这么回答也不算诓她,便点了点头。   小十九一面引着我进了山洞,一面又偏头问道:“哥哥,你救的那个凡人怎么样了,他好不好看呀?”   山洞里橘色的火光摇曳,耳边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噼啪声,我望着小十九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心想,云远归应该算是好看的吧,明亮如墨的眼睛,长长的浓密的睫毛,皮肤白净,嘴唇不算很薄,唇间圆圆润润的弧度惹人喜欢,唯一不足的是身子瘦弱的过分,好像一阵风就会刮倒似的……   “哥哥?哥哥?”   我堪堪回神,额头被眼前毛团儿抬爪一敲。   “哥哥,你想什么呢,从回来就心不在焉的。”   我干笑了两声,道:“你不是问我那人怎么样吗,还……还算可以。”   小十九咧嘴,露出一排洁白漂亮的牙齿,眨眨眼道:“瞧你,我就是随口一问,那么认真干什么,哥哥你不是从来就对凡人嗤之以鼻的吗?”   “这……凡事都不能不会变通,凡人……其实也挺好的。”   挺温柔的。   小十九纵身一跃,舒舒服服的趴在了一团干燥柔软的草垫子上,一双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芒,“看来是那个凡人让你改观了呀,哥哥,你该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我沉着脸上前,一把揪住那毛团儿尾巴,轻轻一拽,“莫要胡说,你我为妖,怎可妄动凡心?”   凡心一动,一世的修为毁于一旦,百害而无一利。   “哥哥这话不对了,世人皆有凡心,你我虽为妖兽,既然能修成人身,必然也有凡心灵性,我们狐族自古就专出那么多痴情人,明知凡尘苦,偏要争着抢着往里扎,可见,凡心这东西,还是有些滋味儿的。”   我望着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微怔,一巴掌轻拍在毛团儿头顶,“你这些话都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毛团儿嘻嘻一笑,道:“娘收集了许多凡间的话本,我闲来无事,偷偷都看过了。”   果然,我叹一口气,捱着毛团儿卧下身子,伸爪顺了顺她尾巴上略凌乱的毛发,道:“以后那些东西少看,没用的。”   毛团儿不屑的用鼻子哼着气。   我又道:“不过,有一点你没说错,万物皆有灵性,只要虔诚修道,终有一天能够位列仙班,永享长乐。”   毛团又低头蹭在了我怀里,闷闷道:“哥哥你莫要说这些话来唬我了,我一定不会像书里那妖怪似的那么傻,妄动凡心呢。我才不要修炼成仙,若那天庭上没有哥哥,没有爹娘,长乐又有什么意思,我宁可做一只山野里的狐狸,只要有哥哥你每天给我烤山鸡吃就够了。”   我笑了笑,低头舔了舔毛团儿温热的耳尖,“就你嘴甜。”   听着身边的毛团儿呼吸渐渐均匀,我却是没了睡意,就着火光往洞外望去,夜幕如墨,月光流淌进洞口,一闪一闪的和着蝉鸣,安静的令人心里有些空落落。   也不知云远归现下在做什么,是睡了?还是在想心事?抑或一个想不开,又跑去自杀了?   越胡思乱想,脑子便越清醒,就像那洞口的月光似的,明镜一般。   细小的鼾声轻飘飘的钻进耳朵里,我侧头看了看毛团儿不算雅观的睡相,扬起尾巴盖到那人身上。   其实,小十九说的母亲藏的话本儿,我也都看过,偷摸看的,里面有人与人之间相恋的,亦有人与妖之间相恋的,我更爱看后者。   其中有一个故事,我记得十分清楚,一个名叫红娘的狐妖,她爱上了一个书生,于是便每夜化作人形去与书生相会,共赴云雨,这个书生也很爱她,虽然知道她是妖,亦没有任何排斥之意,仍旧与红娘恩爱有加。直到有一天,书生生了一场大病,白天的时候红娘不敢现身,于是便有一位富家千金每天去照顾书生,千金小姐早就倾慕书生许久,她衣不解带,日夜不分的照顾书生,但是书生却不见好转,红娘知道,书生身患顽疾,凡间医药是治不好的,她舍弃自己的一半修,将其封在一颗透明泪水里,夜半时分,衬着书生和小姐都熟睡,将那眼泪滴到书生的唇边。过了几天,书生痊愈了,小姐激动的喜极而泣,她握着书生苍白的双手,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落,哭画了一副精致的妆容。红娘得到消息,顶着一张憔悴了十几岁的容颜去找书生,在那天晚上,她没有再敲开书生的房内,在门外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房门内,红蜡顶着烛光,火红的光芒,映着门上鲜艳的喜字,喜庆又明亮。   这个故事的下面,有一则批语,不为情困,不知情苦,既知情苦,何为情困。   母亲对我说,这书里的故事,你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懂。   我知道,母亲是为了我好。   可是凡情像一颗毒瘤,种在心上,稍不注意,便生根发芽,野火烧不尽,疾风吹不落,这东西,大概只有一颗心死了,才会跟着一起消失吧。   想着想着,我入了梦,梦里我化作了那红娘,站在我对面笑容温柔的那个人,赫然是云远归的模样。   与书生约好的那一天,我胡乱同十九诌了一个理由,匆匆赶去约定的山脚下。   一路上桃花开的正好,十里红霞,灼灼盛放,我折了一枝,小心翼翼夹在爪缝里。   赶到时,云远归已经在那里了。   他今天穿了一件一水儿的青灰色袍子,长发高高扎成一个马尾,脚底蹬着一双芒鞋,背上仍背着那个竹织的小背篓,背篓里一大簇冒着尖儿的青翠色茎叶,看来是刚刚采药归来。   云远归见了我,唇边荡漾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来了。”   我甩了甩尾巴,点点头,走近前去,将那一株桃花放到他脚下,可惜花瓣已经被揉的七零八碎,不成模样了。   那人却像是很开心的样子,眼底亮晶晶的,云远归蹲下身子,一只手拿起花枝,笑道:“秀郎,这是你送给我的?”   那人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尾音里咬着一股挠人的笑意,像那春天的柳絮,轻飘飘的游荡在心尖儿上。   我脸上有些发烫,费劲了十分力气,才忍住想要伸出舌头,舔一舔那人手臂的冲动。   “你喜欢桃花吗?”   桃花?我不喜欢,只不过觉的它漂亮,想折来赠给自己喜欢的人罢了。   这一大串话很难用肢体表达,我只好点了点头。   云远归笑了笑,放下背上的竹篓,开始拆我腿上的白纱布。   “其实,我喜欢的那个姑娘,她也爱桃花。”   我一颤,只觉那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我与她从小一处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亦有婚约在身。”   “她最爱诗经里‘桃夭’一首,她说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像诗文里描述的那样美丽的妻子,穿着我最爱的红衣,站在桃树下,让我为她描一幅丹青。”   “结果在成亲的前一天,她告诉我,她早就有了喜欢的人,非他不嫁,倘若我不退婚,她便死在我面前。”   白纱被一层一层小心拆开,我屏住呼吸,明显听到那人喉间一哽,顿时心里闷闷的,像堵了一大块石头。   “呵,我以为自己是梁山伯,却原来在故事里,我只不过是个棒打鸳鸯的马文才……”   清凉的草药敷在伤口上,牵起一阵阵撕痛,我咬紧牙关,目不转睛的望着那人认真的眼睛。   “秀郎,你说……我待她如此,为何她还是爱上别人?”   我诚实的摇摇头。   云远归又道:“小狐狸,你可千万要记住,万不可轻易的对什么人生出希望来……”   我望着那人乌黑明亮的眼眸,心说已经晚了。   这话,为什么没有人早点儿告诉我呢。   新的白纱不知不觉已经缠好了,这一次比上次便得松了些,活动起来更方便。我低头,舔了舔那人搔在我脖子上的五指。   他朗声笑起来,声音清澈如泉。   我瞧着云远归拿起地上的残花,修长灵巧的指尖胡乱一动,一顶手腕大小的花冠便成了,那人一笑,将手里的花冠戴到我耳朵上,“秀郎,那天我备受打击,一心求死,若不是你,我可能已经是一只孤魂野鬼了。”   “看不到这无边□□,实在寂寞。”   “秀郎,谢谢你。”   我迎着那人的眼睛,从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我看到了自己如痴如醉的眼神。   我浑身一个机灵,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了。   之后的几天,我没有按约定去见云远归。   我确实是在躲他,但更为的,是躲开自己的心。   一场春雨下的酣畅淋漓,从昨夜到今晚,仍未停息。整座青回峰笼罩在一片濛濛水雾里,白色的薄纱,罩着青碧色山林,将翠色洗淡,远望犹如一副褪色的青绿山水。   也像极了那人浅青色的衣袂。   时不时有凉风拂过洞口,飘进一丝丝冰冷的雨点。一道“咕噜”声寂寂响起,带着几分委屈,   “哥哥,我肚子饿了……”   我甩了甩溅上雨水的尾巴,回头,只见那毛团卧在草垫儿上,耷拉着两只耳朵,神情恹恹。   我走过去,抬爪踢了一个苹果到那人脚边。   “十九乖,先吃个果子垫垫,等天晴了,我就去给你找好吃的。”   “哼,我才不相信呢,哥哥都好几天没出洞了,像是在躲着什么仇家似的……”   我哑然。又见那毛团儿不知从那里变戏法似的弄来一把油纸伞,施一道悬空术让那纸伞悬在头顶,大摇大摆的走了过来。   “哥哥不去,我自己去。”   我只得跟上,这才发觉外面雨已经小了许多,细如牛毛,轻飘飘的随风弥漫。   我放了那云远归几次的鸽子,只要他不傻,应该不会在山脚下等我了吧。   正想着,毛团一只爪子小心翼翼的碰了碰我的耳朵,悄声道:“哥哥,你瞧那边过来一个人,像是……那天跳崖的那个……”   我抬头紧紧锁着前方,青色的油伞,素白的氅衣,一道单薄的身影渐渐从烟雨里显出完整的轮廓,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踏过来,雪白的衣袂给泥水染的不成样子。   云远归仍是那副样子,温柔如水笑容永远挂脸上,纵然是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也好似完全不在意。   他开口,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鼻音:“秀郎,你的脚伤还没好,怎么这几日不去找我了?”   毛团儿不敢在人前开口,于是凑到我的耳边,“哥哥,什么情况?”   毛团儿盯着我,我望着云远归,云远归瞧着我俩。   片刻后,那人失笑,“怎么有两只一模一样的小狐狸?”   我同妹妹其实是有不同的,我有九条尾巴,妹妹只有一条,我平时为了不引人注目,故而将尾巴变作一条,所以我和妹妹乍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   “不过这可难不倒我……”   那人蹲下身子,一把将我捞起在怀里,我低头在那暖融融的胸膛里蹭了蹭耳尖的雨水。   云远归笑了,温热的吐息喷洒在我耳边,“你是秀郎对吧。”   “脚上还有我给你包扎的细布。”   话倒是没错,但如果没了这一点区别,云远归,你又能分得清我同妹妹吗?   “我当然分的清。”   我一愣,险些以为自己一不留神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却原来是那人在自言自语。漆黑的眼底,微光点点,仿佛照亮夜的星辰。   轻风掠雨,淡淡渲染开他唇角的笑,如一副泼墨画卷。   我知道,云远归注定是我的劫。   一辈子只能放在心上的劫。   我引着云远归回到了山洞,一路上十九不停的用传音术问东问西,我懒得答,便任由她自言自语去了。   日后再换药,云远归便直接来这里。   十九很喜欢亲近那人,他一来,小毛团儿便挂在那人胳膊上东蹭西蹭,平时一副蛮横模样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简直快要不认我这个亲哥哥,对此我十分心痛。   云远归却不讨厌被缠着,他喜欢毛茸茸的可爱的东西,对于自动送上门来的毛团儿爱不释手,揉揉捏捏的不舍得放开。   有时候那人一来便是一天,他会给缠着他玩闹的十九讲各种草药知识,什么是止血的,什么是止疼的,什么性阴,什么性寒……他讲的认真,一说起医理来便滔滔不绝,面上亦带着几分慈悲,同那一张少年面孔有些不相搭。   十九性子急躁,往往听不了几秒便会周公去了,云远归便理所当然的凑到我这边来,一双眼睛微微弯起好看的弧度。   “秀郎,你听着我讲,不会觉得无趣吗?”   我摇摇头。   那人莞尔而笑,一双手又不老实的揉在我头顶上。   “秀郎,其实你会说话的吧,为什么从来都不开口呢?我想听听你的声音。”   我一惊,抬眼望着云远归,他仍旧是那副淡淡的模样,像一朵不受任何拘束的云彩,来时自如,去留无意,令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明明猜到我是妖怪,却不惧我,怕我,反而亲我,护我。   这个凡人的心里,到底装的是些什么。   是否也同我心里的……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好了,时间不早了。秀郎,我该回去了。”   身上的暖意骤然褪去,我甩了甩尾巴,看着那人起身整理被我揉皱的衣襟,两朵雪白的衣袖上多了许多个小小的梅花印。   云远归唇边噙着无奈的笑:“我昨天才洗的衣服啊。”   我有些内疚,脸上一阵烧。   那人的笑声落下来,一同的还有一双温柔的手掌,“好了,不怪你。”   “秀郎描的这幅丹青可比那染坊里的漂亮多了。”   不服别的可以,云远归这张嘴我是怎么也敌不过的,他一开口,我便输了。   “过两天我最后一次来给你换药,千万别乱跑,乖乖在这里等着我。”   我愣住,回过神来时,云远归已经走远了。   十九这两天神秘兮兮的,目光遇见我总是躲躲闪闪的,活像个大白耗子,不知道偷摸藏了什么猫腻儿。   五月的雨没什么规律,说下便下,来时无征兆,去时亦淡淡的,不留痕迹。   出来这十好几天,估摸着青丘的人也该来寻我们了。   别说,还真有些想那大长老一张板正无趣的脸了。   雨声淅淅沥沥的流淌过耳边,似有一阵脚步的踏着雨丝钻进耳朵里。   我一跃而起,左腿上猛然一疼,“嘶……外面有谁来了么?十九!”   “没……哥哥,只是过路的行人。”   毛团儿的话被雨水淋湿,有些含糊不清。   我懒懒的卧回泛着湿气的草垫子上,正昏昏欲睡时,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钻进我怀抱里。   我撑开一条眼缝,毛团儿正眼含水光的望着我。   “怎么了?十九,不舒服吗?”   毛团儿又低头向我怀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哥哥,我不想回青丘了。”   我心上一沉,“为什么?”   “因为……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   “哥哥,我好像喜欢上那个小药师了。”   我:“……”   怀里的毛团又道,“哥哥,我喜欢那个人,他很温柔,又懂许多凡间的奇闻异事,和他在一起,好像总也不会腻似的,我想和他住在凡间,做夫妻,就像娘的话本里写的那般。”   雨声愈发急切,噼里啪啦的敲打在耳畔。   我心里抑不住苦笑,那人不是温柔,只是因为被人伤害过,才不敢对别人敞开心扉,所以才用温柔掩饰恐惧。   我想起云远归的笑,心里顿顿的抽痛起来,五百年化人形,五百年修人心,而我好不容易交出一颗真心,那人却早就是了一具空壳。   “哥哥?你怎么了?”   我回神,望着毛团的眼睛,那里面竟透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妩媚,娇滴滴的,如雨打过的桃花一般明媚动人。好像我眼前的是一个陌生人。   她道:“哥哥你最疼我了,把那人让给小十九吧,好不好。”   我没有说话,亦没有点头。   外面雨渐渐停了,微凉的风穿过洞口,送进来一阵芬芳。   我道:“十九,别小孩子脾气了,收拾收拾,我们准备回青丘了。”   但是在回去之前,我还要最后再见云远归一面。   化作人形,至少告诉他,我喜欢他。   这一场相遇,我不后悔。   第十五章   *   “十七,你擅自来人间,可知错?”   眼前的人仍旧是老样子,冷冷的一张脸,配着一身飘雪似的白衣,愈发像那昆仑山巅的冰霜,终年不化。   身旁的十九刚要开口,被我一爪子敲晕过去。   我道:“长老,十七知错,求您先带妹妹回青丘。”   我望着那毛团儿安静的睡颜,抬手揉了揉那两只软塌塌的耳朵,好像这家伙还是刚刚出生时的模样,软绵绵的一团,瞧着直叫人一颗心都化开。   却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十九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啊。   这一趟,我已是把自己玩儿了进去,染一身凡俗,再与上仙无缘。   决计不能够让十九再动这颗心,不然我的罪过算是赎不清了。   那人没开口,一张冷峻的脸上毫无动容。   转瞬间,劲风扑面,像裹挟着细小的碎刃,一下下割进皮肤,剜出柳叶儿大小的口子,我囫囵吞一口血下去,嗓子里又黏又烫,腥气四溢。   过了没多久,那人终于收起了法术,走近前些,眼底闪过一抹复杂神色,半响,才道:“你真的不跟我走?”   “十七还需去见一个人。”   那人冷冷“哼”一声,语气里却没什么起伏,“你别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瞒的过我,你私自下山在先,妄动凡情在后,还把你妹妹也教上了歪途!现在又打算去私会那个凡人,当真是做好了被逐出青丘的准备了吗?!”   我不语,任那人一记拂尘抽在背上,眼里顿时涌出一股热流。   我抖了抖皮毛,瞧着漫天纷飞的白毛心里一阵抽痛,这家伙,下手也忒很了吧。   那人缓了一口气,又道:“你现在不同我回去,将来莫要后悔。”   “不悔。”   这最后一面,假如我不去,那才是会后悔一辈子。   一声叹息轻飘飘的落在头顶:“罢了,早知劝不住你,这性子倒是和你娘一样倔。”   我失笑,没说什么,那人亦不再开口,怀里抱了十九,足踏一缕轻云,飘然而去了。   我望着长老离开的方向,心中陡然生出些不详之感。东方微黯,浓云乘风渐近,薄雾里隐约有白光闪动,看来又一场雨将至。   雷声沉沉,阴凉的风里带着一股潮湿的水汽,让人浑身上下都黏哒哒的,难受的紧,我抖了抖皮毛,百无聊赖的趴在洞口,背上仍火辣辣的,一动,便像有一把刀子慢慢悠悠划过肌肤,割开皮肉,疼的又密又缓,若说厉害也不那么厉害,却就那么吊着你,十分恼人。   转眼已经过了正午,却仍不见云远归影子。   不是说好要来给我换药吗,难不成忘了?那人也不是个粗心大意的,要么,就是有事情耽搁了。   莫不是和我在一起久了,有道士察觉他身上的妖气,将其困住了?   我停不住的胡思乱想,就这么瞎猜着,背上反倒不那么疼了。   空气里愈发潮湿,雷声尚远,冷风却先夹杂着细密的雨丝匆匆扑面而来。   不远处,一道清瘦的身影蹒跚渐近,我起身,一跃而出。   云远归身子板儿弱小,被我的扑的一个踉跄,向后倒了两步,手里的油纸伞也掉到地上,被泥水污了。   “秀郎,今天怎么如此着急?”   那人抬手轻轻抚摸我的后背,正好碰到长老抽的那一鞭子上面,似是察觉了什么,云远归的手下一顿,皱眉道:“你受伤了?”   我摇摇头,跳出那人的怀抱,就地滚了几圈,背上已经没什么知觉,只是烫的厉害,却感觉不到疼了。   那人眉头却没有舒展,反而越皱越深,他一把又将我捞了起来,大步跨进洞里。   我没力气同他拗,任由那人拨开我背上厚厚的皮毛,紧接着听到头顶落下一丝凉凉的抽气声。   我一愣,心说有这么惨?   不会留疤吧,那样化成人多难看。   冰凉的药膏涂在背上,带着一丝丝苦涩的气味儿,弥漫在微潮的空气里。   “你这小狐狸,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这又是同谁打架弄伤了?日后没了我在,谁还会给你看伤换药……”   那人的话里带着些责备,手上动作却很轻柔。   背上擦完了药,我瞧着腿上的细布一层层被小心拆开,忍不住舔了舔那人的另一只手,眼眶里一股热流蓦然涌动。   我瞧着云远归,他亦抬起头来看我,眼里带着几分惊诧。   “你……为何哭了?”   我愣住,这才发觉眼前的人像是晕了水的画卷,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瞧不真切。   紧接着,我被凌空提起,稳稳的落在那人怀里。   云远归身上仍是那一股淡淡的草药气味儿,温香袅袅,撩人心弦。   他轻道:"是不是伤口疼的厉害?"   我摇头。   “那……是不是腿上不舒服?”   我依然摇头,又往那人怀里蹭了蹭。   低弱的雷鸣像是困兽一般,挣扎着要撞破苍穹,一道雪白的光乍现,照亮了浓墨似的云层。   噼里啪啦的雨点匆匆落在耳边,顷刻淹没了一切声响,天地一片寂静空荡。   暮春便下起雷雨,倒是少见。   我卧在云远归怀里,瞧着洞口前雨连成线,恍如挂起一道小瀑,雨脚激起一层层雪白的细浪,冲净了石板上碧绿青苔。   我动了动身子,左腿上又麻又痒,酸痛难耐。   纷杂雨声里,我听见那人略带无奈的嗓音,跟着腿上一阵温热。   “秀郎,按理说,这么多天,我给你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你腿上的伤早该痊愈了。”   “为何你还是……”   那人语气轻淡,我却听的面上发烫,想来云远归身为大夫,我这点小把戏怎么能瞒得住他?   他应是早看出来了,我为了留住他而耍的这出小计谋,却仍是不动声色的陪我演到现在。   我望着云远归的眼睛,那里面少有的流露出一丝丝愠怒。   “秀郎,你怎可三番两次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这么做……”   他没再说下去,放我在地上,苍白的唇抿成一道细线。   一声轻叹幽幽而落,夹杂着几分叹息,亦带着几分笑意。我抬头,正撞进那人清明的眼底,那一刻,我觉的他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连我这一分荒唐的心意,他心里都清楚的明镜一般。   我来不及开口,声音便被淹没在一道惊雷里。   雷声愈近,乘着滚滚黑云接二连三落在山头,刹那狂风卷地,银河倒泻,我望着一道白光飞快掠过眼前,一声闷响后,洞口前一株桃树瞬间成了一撮焦黑粉末。   紧接着第二道雷,第三道雷,凌空劈落,顿时将密布的阴云一刀斩断,天空压的死沉,雨水像一条大河豁开了一道口子般倾泻而下,雨脚激起千层白雾,湿气如潮般弥漫。   我甩了甩浑身湿透的皮毛,总算明白长老那充满告诫的眼神到底是暗指什么。   这家伙,有话从来不会好好说,非要绕关子,居然连天劫这种大事都不提前告诉我,果真盼着我被劈成一道飞灰吗?   我艰难的撑开眼皮,透过水帘,身前伫立着一道瘦弱的身影,明明瘦的竹竿儿一般,却是纹丝不动,我心下一惊,云远归还在这里!他一个凡人如何能受得了这般折磨?   这小身板还不得被倒腾的散了架。   我也顾不得此刻开口说话会不会吓到他了。   “喂!云远归……你快……回……”   雨落如瀑,瞬间将我那声音淹没进地底。   只见眼前刺目的白光闪过,两只苍白的手臂飞快地伸过来,我一愣,只失神了这一瞬,下一秒便被那人紧紧搂在怀里。   一声惊雷炸裂,余音还震痛着耳膜。   云远归浑身都散着寒气,好似一块坚冰一般,怀里却依旧温暖。   “放开我!”   我忍不住开口怒喝,耳边却传来一阵温热的吐息,狂风骤雨里,那声音听来却格外清晰。   “小狐狸,莫动,你的腿还没好,受不得凉。先在我怀里避一避。”   云远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我硬是被那双手按在怀里死死动弹不得。   我动不了,却能感觉到那人颤抖的厉害。   一道道天雷炸响在耳边,疾风如刀,一下下剜着皮肉,冷雨似冰,一点点灌进骨髓。   我抑不住浑身一抖,耳边蓦然响起云远归温软的嗓音,“小狐狸,别怕。”   云远归说了许多话,最多的两个字便是“别怕。”   我听着,又感觉落在脸颊上的雨顿时变成了滚烫。   那人的语声渐小,像那屋檐上撑不住掉落的雨丝,微弱的令人揪心,愈发浓厚的血腥气味飘散在鼻尖,又被骤雨冲散。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渐弱,雨落式微,苍白的阳光几乎是一刹那驱散了乌云,稀稀疏疏的洒落。云远归对着我笑了笑,像是一株细弱的文竹,拦腰一折,轻飘飘向后倒去。   我化作人形,一把抱住那人轻成一缕风的身子,   只觉得手上的重量,还不如睫毛上的雨水来的沉重。   倒也是,凡人接下天雷,没有立即灰飞烟灭已经算是万幸了。   我望着那人渐渐透明的脸庞,心上反倒没有那么难过,只像破了个洞般,哗啦啦的涌着冷风,“云远归,你是不是没脑子?”   那人一笑,眼眸愈发明亮,应是惨白的脸色衬的,“你救了我一命,我应当还你的。”   “……”   “咳……这样我便能安心的去死了,”   “……”   原来如此,原来这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抛去寻死的念头,原来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也对,但凡一个正常人,怎么会对一只狐狸生出感情呢。   “小狐狸……”   我望着他,云远归笑意愈深,我抬手缓缓擦拭着那人唇边拼命往外溢的鲜血,袖口染了一片红。   那人缓声道:“可惜了这身衣服。”   我吸了吸鼻子,“我乐意!”   那人一笑,眼中光华愈发明亮,“呵,小狐狸,你变成人的样子……真好看。比她好看千万倍……”   “假如没有她的话……我一定会喜欢你……”   我手下一顿。   “可是如果没有她……我便不会遇到你了……”   我抹去他脖子上一大块血迹:“莫要再说话了。”   那人却像听不到我的话,扯着破碎漏风的嗓子止不住的絮絮叨叨:“其实……你救我的时候,我已经见过你的模样了,还有……那天……我是昏了头,不是有意……咳……占你便宜的。”   “……”   “小狐狸,这辈子,我许不了你什么……下辈子还能有缘遇见的话,我想看看你穿红衣的样子,一定会很美。”   我失笑,“你该不会指的是嫁衣吧?”   “呵,如果你想穿……我当然乐意做那个新郎。”   云远归的气息愈弱,游丝一般,吊在半空里,风一吹,便摇摆的令人胆战心惊。我握起那双冰凉苍白的手,浑身抑不住发颤。   忽然发现本该说的话,我还一个字都没有告诉他。   云远归已经阖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颤着,落在几近透明的皮肤上,胸膛的起伏微不可见。   下辈子的事情,谁知道呢。   我想的,只是这一世不留下遗憾罢了。   你想死,想投胎,我偏不合你的意。   我俯下身子,嘴唇贴上那人冰冰凉凉的额头,渐渐的,一切都远了,淡了,如同一副雨打的水墨画,愈发看不真切,我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帕子是娘送给我和十九的,那人从小便拿我当女孩儿养,妹妹学什么,我便也跟着学,女红刺绣,样样不落。我绣的是一株粉桃,针法却远不及十九的棠梨花精致细腻。   可好歹也是随身跟了我几百年的东西。   我将手帕放到那人衣襟里,“云远归,你可记住了你自己的话,下辈子,莫要忘了我……”   恍然一阵凉风袭卷,我抬不起身子,只觉得浑身软似棉花,像一吹就散的柳絮,轻的不像话。   一抹雪白的衣袂停留在眼前,一声长叹,落在耳边。   “孽缘呐……”   ————————————————   我醒来的那天仍旧是在一个春天,却不知是哪一年的春天了。   青丘还是老样子,一片翠绿葱茏,漫山的小狐狸撒着欢儿跑来跑去,数不清的毛团横冲直撞,春天正是换毛的季节,漫天飘飞的都是雪白的长毛,简直快肆虐成灾。   我走出洞口,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一个粉衣红裳的小娃娃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被我一只手轻轻提起。   我打量这个人类的娃娃,粉雕玉琢,天真可爱,眼角眉梢亦有三分熟识,这小家伙身上没有一丝妖气。难道是误闯入青丘的人间的孩子?   “喂,小娃娃,你见没见过一个整天拉着脸的大哥哥?”   小家伙见了我像是见了鬼一样,眼眶里顿时盈满泪水,粉唇一抽一抽的,委屈可怜的不行,眼瞧着下一秒就要哭出来,话都说不完整,“呜……呜……十七哥哥……”   我忍不住一皱眉,两滴眼泪啪嗒啪嗒正掉在我手臂上,我反应未及,下一秒便被扑了个满怀,“十七哥哥!你终于醒来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长老也说,你可能会一直睡下去……呜呜呜……”   瞧着那小团子哭的上不接下气的模样,我很是心疼,也顾不得问东问西,轻言软语的安慰起来。   小家伙哭累了,便枕着我的胳膊睡了,轻声打着鼾,我捏了捏那粉红的脸蛋,指尖一陷,好似掐在了一汪清水里,又凉又滑。   一股甜丝丝的香气从小家伙身上散发出来。   “真可爱,你是哪家的孩子,恩?”   “你倒有闲心逗弄孩子,好像睡了一场大觉刚醒似的。”   我听着那平无波澜的嗓音,心里一沉,禁不住苦笑,抬眼,一道雪白的身影不紧不慢的踱过来,那人脸上仍是淡淡的不挂一丝情绪,清冷的要命。   我起身,脱下身上的外袍还在小家伙身上,对着那人恭恭敬敬行一个跪拜礼,“长老。”   “起来罢,你刚醒,身子还未恢复。”   我心下有些诧异,这家伙何时也会如此体谅人了?抬眼却见那人微垂的眼角开出几朵皱纹,乌黑的鬓从渗出了一缕缕银丝,眼中光华也不再似往日般凌厉。   我不禁思量,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别是一不留神,几百年就过去了吧,那云远归似岂不是……   “别想了,你睡的不久,十年而已。”   十年……对妖来说确实是弹指一瞬,可人的一辈子,能有几个十年?   那人……身体大好没有?可是还在傻傻的等着?   “长老,云远归呢?”   对面的人牵出一丝冷笑,眼底仍可见刀锋一般的冷冽,“你倒还敢和我提起他。”   我垂首:“晚辈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他很会照顾别人,却从来不注意自己,采药时常常忘记了时辰,也时常在深山里迷了路……   我还未细数完,一道清冷的嗓音不带任何情绪的飘过来,“他过的当然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你可以放心了。”   成亲?他成哪门子的亲?青梅竹马都被人家抢走了。   我只当那人在说笑话,又抬手又为膝盖上趴着的小家伙掖了掖衣服,落在眼底的五指却一阵颤抖。   一声轻叹幽幽飘落,那人紧接着道:“你应该清楚,他当时受了一道天雷,全凭你渡给他的元神撑着,能保得一条命算是运气好的,不过也就相当于重新投胎了一次,这一世的记忆,也全都没了。”   “不过……他醒来了,谁都不认,只吵着要见什么“小狐狸”,可当时你生死未卜,元神尽失……”   穿进耳朵里的声音像一片失了水分的破叶,瑟瑟颤动,我开口,这才觉喉间干涩如沙。   “那……和他成亲的,又是谁?”   那人道:“是十九。她与你是兄妹,形貌所差无几,云远归只亲近她一个。你妹妹执意要自逐出族,在青丘大闹了一场,后来带着那云远归下山去了。”   我不禁在脑海中勾勒起妹妹的模样,那灿若桃花一般娇媚温软的笑容,历历在目。却原来,她说她喜欢上了一个人,不是在同我玩笑。   长老又道:“你妹妹入了人间,俗名阿秀。你手边那孩子,便是她同云远归的孩子,自打出生以后,这孩子便来青丘学法术。”   “这孩子爱亲近你,你昏睡的时候,也时常同你来说说话。”   我瞧着身边熟睡的娃娃,终于明白了那漂亮稚嫩的眉眼有几分像了谁。   三分像十九,七分像云远归。   两个都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那娃娃醒了,咿咿呀呀的抓着我的袖口,小手红润柔软,脸上笑的像朵裂嘴儿石榴花,灿烂又天真,让人喜欢的紧。我一手抱起那孩子,忍不住亲在他脸颊上一口。   “长老,晚辈想要下山一趟。”   “你刚醒……身子怕是……”   我望着那人透着几许担忧的眼底,心里升起一丝丝暖意,反倒比自己想象的要释然了许多,“长老放心,我不化人,只远远的看看就好。”   只再瞧他一眼就好。   “也好,你去吧,万事都要有个了解。”   那人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十七,说实话,你是不是恨我,明知那天是你的天劫,却……”   我笑了,如实道:“天劫,天劫,倘若说破了,便算不得劫了。”   那人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身子晃了晃,最终还是转身离去了。我低头望着那熟睡的小家伙,一张熟悉的脸渐渐浮现在眼前,还是忍不住鼻子一酸,砸下几滴泪来。   小娃娃醒了,水灵的大眼睛清澈如泉。   “咦?十七哥哥怎么又哭又笑的,是不是有人欺负哥哥了!我去帮哥哥讨回来……”   仲春时节,微风里还透着凉意,我找到云远归的宅子时天色以近黄昏,斜阳如水,漫过了空无一人的巷口,我抖了抖浑身落的灰尘,两只爪子还未扒紧墙头,一声清脆的嗓音便划过耳边。   是十九。   “远归,别再看你那医书了,快来吃饭。”   我费力扒着墙头,隐约听见孩子的笑语,和一道熟悉的声线。   这么多年,他还是未变,明明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声音偏温柔清冽的像个少年。   “知道了,阿秀你见没见芽儿?”   芽儿?大概是又一个孩子吧。   “唔……刚刚不是还在院子里呢吗?一定是又溜出去了……”   “罢了,我出去找找吧,这小兔崽子,真不让人省心……”   我一愣,紧接着听到木门一声吱呀,我来不及隐去身影,爪上一松,就那么头朝下一个倒栽葱扎进土堆里。   太丢人了。   我呛出喉咙里的尘土,眼里进了沙石,不住的流着泪。   脚步声渐近,尾巴上蓦然一疼,我被一只手倒提起来,模样一定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好不容易睁开眼睛,透过水雾见到云远归,我愣住,连挣扎都忘记。   那人真的老了,不仅鬓角透着斑白,眼底也多添了几分浑浊,细小的皱纹开在他的眼角,粼粼闪烁在夕阳里。   但他一笑,我仍能瞧见他少年时的影子。   温柔如水,明亮若星。   他怀里仍旧是那股轻淡的草药味儿,闻起来令人心醉。   “咦?这是哪里来的小狐狸?”   我瞧着那人眼底的笑,忍住鼻子里一阵酸涩。   “你迷路了吗?”   “……”   “罢了,你也听不懂我的话……”   我盯着那人的眼睛,从院子里传出一道清亮的嗓音。   “远归,你去隔壁家瞧瞧,我好像听见芽儿的声音了!”   那人应了一声“就去”,又回过头来望着我,眼底微光闪动,“好了,你也快回家吧,这附近山里猎户很多,小心着些。”   青灰的衣摆摇曳着,渐行渐远,没入残阳。   我知道,这一次,那人是不会再回头了。   云远归去世的消息,是长老带给我的,过了没几年,十九也去了。   我后来去了一趟云远归的宅子,那里已经荒芜成了一片废墟,杂草丛生,蛛网遍布,却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静静的立在斜阳下,水玉色云衫,身形单薄,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像极了那人。   他望见我,像是吃了一惊,随后像见到老朋友似的,笑的很熟络。   少年道:“你终于来了。”   “你认得我?”   少年笑了,点点光线穿梭在他的笑容里,萤火一般闪亮着:“我当然认得你,我是云远归的执念,是他残存在这世上的一丝魂魄,见不到你,我是不会消散的。”   原来是魂魄,怪不得是少年的模样。我走进那人,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毛绒绒的,怪扎手。   “那,你……你是云远归吗?”我试探着问道,声音里竟有些颤抖。   “唔……如果这么认为的话,那我就算是吧。”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少年扬起苍白的唇角,笑容清澈,“我是他残存的魂魄,是游荡在缝隙里的回忆,他死了,其余的魂魄消散了,给我腾出了空荡,我才得以出现。”   “……”   “我认得你,你叫秀郎,这个名字也是云远归给你起的,我的存在,是为了给你带一句话。”   我一愣,心跳陡然飞快起来,“什么话?”   夕阳里,那人的笑容轻淡的几近透明,薄唇一张一合,我凑近前去,耳边的语声愈发低弱,蝉翼一般震颤着。   “小狐狸……这一世是我对不起你……下辈子,你可千万要记得寻我,朝我要这一份债……千千万万,莫要忘了……”   我望着那人周身渐渐萦绕起刺目的白光,那一双漆黑的眼底绽开动人的光辉,一如既往的明亮。   我不敢再伸出手碰一碰他,眼瞧着那人慢慢化作一团白雾,消散在一缕轻薄如水的夕阳里。   恍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没有再回青丘,就这么开始云游四方,每到一处,能认识许多朋友,离开时,又会告别许多人,难免伤心,到后来我有意独来独往,跟在我身边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这人的来头不小,是一头神兽,说来他祖上还同我们青丘白狐一族有些渊源,我们算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亲戚。   那时我刚刚开始游历,对于人间险恶尚不明白,天真的像个同一个傻子没什么区别,动不动便让心怀不轨的道士逮了去,关在笼子里准备扒皮抽筋拿我炼丹。   说来也巧,次次都被那人救下。   他告诉我他叫白泽,是瑞兽,十分受人们的敬仰爱戴,说的时候眼里的得意都快飞上了天,倒和从前青回峰下那只时常偷吃我和十九山鸡的黄鼠狼有几分相似。   又一天,我不知第几次被那人提溜着尾巴从道观里拖出来。   “你这小狐狸呆呆傻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道士抓了,你到底想去哪里,我送你去。”   我念一阵口诀,化作人形退避几步,缓缓开口,“我也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那人浓眉一皱,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笑意,隐隐透着几分狷狂,“你是说,你连个目的地都没有,就这么胡乱闯?”   我一横眉,冷眼望着那人,“不行吗?”   “咳……当然没有什么不行的,只不过我看你一个人游历实在辛苦,你心思单纯,时常被那些心术不正的老道蒙蔽……正好我也是被师父赶出来体验生活,你看不如我们做个伴儿,可好?”   “不好。”   那人愣了愣,似笑非笑的望着我,似乎是想不到我回绝的这么干脆。   不过我这两个字并没有起什么作用,他仍是跟着我,手边常备一壶酒,每天不带重样儿的。   久而久之,我也懒得再理会他,横竖身边有了一个能说话的人,倒也不那么无聊。   我不知道去哪里寻云远归,也不知道他转世投胎到了何处,成了怎样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我只知道我得寻到他,问他要这一份债。   此后辗转寻觅的几百年里,我时常做一个梦,梦里春天桃花正浓,芳香千里,我仍是白狐的形态,懒洋洋的卧在一个少年怀里,少年坐在树下,眉眼微阖,舒适的打着盹儿,素白衣襟上轻飘飘落了几片花瓣,我抬爪将其拂落。   似乎一切都未变,世间也不动。   我不过做了一场漫长的梦,醒过来时,他依旧记得我,笑着唤我一声“秀郎”。   第十六章   *   “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不用我再多说了罢。”   转眼夕阳西下,一片斜阳映在轩窗上,在地下投上浅浅的影子。   也给床边的两人镀上一层光辉。   白泽捧了桌上的热茶,递给狐狸,瞧见那人低头慢慢抿着水,这才淡淡开口:“我说呢,同你游历的那几百年,你一见到年轻标志的大夫就走不动道儿,原来由头在这呢。”   狐狸闻言轻笑,又抿一口茶,抬眼剜着那人,乌黑的眸子里流转着三分愠怒,“胡说,我什么时候走不动道儿了,不过就是多瞟了几眼。”   白泽也跟着笑,欠身为狐狸掖了掖毯子,严严实实盖到那人肚子上,随意道:“那你是怎么认出来刘子固就是云远归的?我看,他俩好像并无相像之处。”   除了那股一根筋的固执劲儿。   那人挑起唇角,淡然道:“也没什么,瞧见了,就知道他是了。”   同春天到了,桃花盛开,秋天到了,枫叶红遍的道理是一样的,他出现了,自己便一定能够认出他,不带半分含糊。   一句话说完,空气里流动的夕阳似乎都凝固起来,织成透明的一层薄纱,寂寂阻挡在两人中央。   似是察觉到身边那人沉默的有些突然,狐狸微微一怔,才道:“白泽,你怎么了?累了?”   定然是累了,忙了一上午,又坐在这里大半天听自己讲这些无聊的过往,哪能不累呢?狐狸这才想起来,两人从早到现在,都还没有吃过一口饭,他抬手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几面的小家伙似乎也开始抗议,软绵绵的小拳头有气无力的踢打起来,狐狸倒抽了几丝凉气,长眉微拧,呼吸一窒,肚子里这猛然几下,疼的人说不出话来。   白泽察觉到那人不对,也顾不得心里那点莫名的不愉快,倾身道:“秀郎?哪不舒服?”   “没什么,就是……”   话未完,一道“咕噜”声十分和时宜的响起来,尾音拐着弯儿飘向寂静的上空。狐狸一怔,面颊微热,随后捧着肚子埋下头去,脸上一阵窘迫。   白泽瞧着跟前那人微红的耳尖,心里觉的有趣,总觉得眼前揣了个小锅在身上的狐狸比起往日少了许多棱角。多添几丝柔和,天真明朗,不加遮掩,倒更像个孩子。   他止不住唇角上扬,起身将手中的小暖炉放在狐狸脚头,眼底溢着笑意:“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狐狸本想说“想吃肉”来着,但一想到似乎听人说过,怀孕不能够大油大荤,便改口道:“吃粥,清淡的粥就好,”   白泽略带惊讶的“咦”了一声,心说这还是那个两顿不见肉就活不了的狐狸么?   又听那人道“快走快走,免得我忍不住改主意!”   狐狸整个人围在绒绒的雪白毯子里,墨发软柔柔的垂落消瘦肩头,铺洒在床边,愈发将那一张清瘦脸颊衬得莹白如月,他抱着肚子倚在床栏,活像怀里抱了一个大雪球,笨拙的可爱。   白泽望着那人亮晶晶的眼底和那一副“忍痛割爱”的神情,不觉失笑,“只吃粥就饱了?”   狐狸一愣,随后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恩,能饱。”   暮色四合,一轮清月稍稍爬上梢头,月华如流,载着诱人的浓香飘过纱窗,直直飘进狐狸机灵的鼻尖。   狐狸再也躺不住,掀开毯子小心翼翼的起身,往身上披了一件里子加了绒的氅衣,仔细将腹前的带子系好,扶着腰没走几步,便瞧见白泽推门而入,狐狸一愣,眼光顿时被那人手中的琳琅食物吸引了去。   白泽望着那人垂涎三尺的模样,勾唇笑的开怀。他放下手上托盘,走到狐狸跟前抬手将那一簇柔滑长发从那人衣领里掏出来,一面轻轻梳理通顺,一面道:“起来了。”   狐狸点点头,落座桌边的椅子上,手上习惯性的抚摸着肚子,“躺累了,起来转转……也是被这香味儿勾的。”   说着,狐狸凑过前去闻了闻,又连连赞叹。   白泽笑着端起一只瓷碗,拿起汤匙盛了几勺清粥,白粥浓稠清香,里面裹着煮烂的小块鸡肉,一片雪白里点缀着些许切成丁的碧翠黄瓜和鲜红的枸杞,漂亮的令人不忍下口。   腾腾白雾氤氲在狐狸眼前,袅袅四散开来。   白泽在狐狸对面坐下来,道:“这鸡肉去了油,不带油腥味儿,你尝尝……”   话未完,狐狸这厢早已经开吃,白皙的脸颊鼓鼓胀胀的,像两个嫩皮儿的雪白包子,圆圆润润的,令人瞧着欢喜,忍不住想拿指头戳一戳。   白泽望着不觉失笑,倒一杯温茶放到那人手边,“慢点吃。”   低头风卷残云了一阵儿,狐狸好似这才想起什么,抬起头来,艰难的咽下嘴里一口食物,含混道:“对了,白泽你怎么光看着我,你不吃吗?”   那人微微一笑,道:“你忘了,我已是辟了谷的,不食五谷也可。”   白泽瞧着狐狸一瞬恍然的表情,浓眉微挑,尾音里含着一缕轻笑,“哎,你等等……”   狐狸反应未及,一双温热的手已经擦过唇角,指腹下粗糙的茧子磨的皮肤有些发烫。   他一怔,身子微微一颤,好像一只猝不及防被松子儿砸到头顶的松鼠,僵僵的。   “白……白泽,怎么了?”   白泽收回手,淡淡一笑,指了指自己唇边,“没什么,你这里,刚刚沾了米粒。”   却见那人低下头凑近指尖,一伸舌头将那指头上小小的米粒舔进嘴里,神情十分自然。   “唔,味道不错。”   狐狸脸上莫名有些发烧,干笑了两声埋头扒饭,却是越来越心神不宁,连带着腹中亦有些躁动,吃下的东西隐隐有往上反的势头,他搁下筷子,一只手在桌底一下下安抚着肚子里胡乱翻身的小家伙,气息有些凌乱粗重。   瞧见那人搁下筷子,白泽道:"怎么,这就饱了?"   狐狸含糊的应了一声,轻轻打了个饱嗝儿。   白泽望着那人,不觉眉头一皱,“瞧你身上这几两肉,莫不是吃的什么都长到肚子上了?”   狐狸闻言只是笑,一只手轻缓的在肚子上打着圈儿,两只梨涡浅浅的点缀在白皙的脸颊两侧,一闪一闪,好像稀薄晨光里的启明星,虽不起眼,却让人一瞧便难忘。   白泽望着狐狸痴痴的笑,心下也无奈的很,明明前些日子还说些要打掉这孩子,现下却又拿肚子里这个当个宝贝,怎么宠爱呵护也不嫌多,恨不能成天盯着肚子,盯出一朵花儿来。   其实他又何尝不清楚,那人不过是把对刘子固的所有精力一股脑儿的都转到对这个孩子身上,好像单这样,便能彻底忘了那人似的。   狐狸自己望不见自己脸上笑容有多勉强,白泽却瞧得一清二楚,光是看着,胸口便像打翻了一碗漆黑浓稠的汤药,说不出的苦涩。   替那人苦,也替自己苦。   苦他为何放不下,苦自己为何说不出。   洗好了碗又浇完了花,顺带给院子里几只胖成球的松鼠喂了食儿,白泽都要怀疑自己是成了老妈子。堂堂神兽,竟然“沦落”要给一只狐狸下手打杂,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他来人间也有些日子,每次同狐狸说起回青丘的事情,总会被那人嬉皮笑脸的糊弄过去。   “白泽,我身子不便,你忍心让我千里迢迢的驾云回去吗?”   那人说时眼睛里竟真有几分水光闪动,亮闪闪的,像那悄然淌碎了一地的莹莹月光,又像泛着银光的雪花,直叫白泽把话噎进肚子里,不敢再提回去青丘的事,狐族宴集近在眉睫,他也只得耐下性子陪狐狸在这里耗着。   刘子固自打那天以后就没再来过,像是真的铁了一颗心,要与狐狸一刀两断。   眼瞧着那人心里盼着嘴上又不说的模样,白泽心里更不是滋味儿,像是嘴里给塞了一大把青皮儿枣子,酸的苦水儿都出来了。   几只松鼠吃完了白泽手里的花生米,眨巴着乌黑的小眼珠子,甩甩蓬松的伞尾就要冲着狐狸半掩的房门里窜,其中最灵活的一只被白泽一把揪住颈子上的皮毛,轻轻一甩丢到了花丛里。其它几只见状也都四散逃开了。   “他正休息着,你们该哪玩儿哪玩儿去,别打扰他。”   白泽拍拍手上的碎花生皮儿,揉着膝盖起身,虽是这样说着,自己却大步朝着狐狸的房内踏过去,一推门,便瞧见狐狸窝在毯子里,不知道从哪里捧来了一小碟核桃,稳稳当当的放在隆起的肚子上,两只手专心致志的嘎嘣嘎嘣捏着外壳,嘴里还不停的嚼着,橘色的烛光将那人白皙的两颊映的红扑扑的,那神态活像他刚刚喂的那几只松鼠,可爱之余透着那么几分傻气。   却连这几分傻气也足够可爱。   白泽咳了一声,反手关上门,走过去捱着狐狸坐在床边,望着那人隆起的肚子上摆着的白瓷碟子,眼底挡不住笑意,“你这倒连桌子都省了,真方便。”   狐狸头也不抬,两根手指还在跟一片顽强的核桃皮死嗑,随手拿起一块核桃递到身旁,“阿九前几天买的,今儿才想起来,你尝尝……”   白泽不客气,一探头就着狐狸的手吃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伸出的舌头正舔上那人柔嫩的指腹,狐狸的手比常人要冷一些,舌头像碰到一块即将融化的冰,上面还沾着核桃的苦味儿。   “真香。”   白泽嚼着核桃,狐狸瞥他一眼,嫌弃的把手往那人衣服上蹭了蹭,“自己吃,不喂你了。”   白泽一瞧,浓眉微挑,眼底微含着笑,伸手握住那人一缕垂落脸颊的长发轻轻薅了两下,心说你还嫌弃上了,你没了皮毛修为全废天天在山洞躺尸的时候,我每天用嘴给你喂药我说什么了我?   嫌你了吗?   狐狸仍旧和那半颗卡在壳里的核桃较着劲儿,白嫩的指尖柔滑如水,透出一层薄红,几道划痕深深刻进去,看着就令人觉的疼。   白泽琢磨着照狐狸这一根筋的性子,今天是非跟这核桃卯上劲儿了,他一把夺过那人手里的半拉儿核桃,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完整的果仁儿便落到掌心里,他一伸手,笑道:“给,笨狐狸,别糟蹋那手了。”   狐狸却像是突然没了兴致,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又往毯子里钻了钻,摆摆手道:“吃多了不好,不吃了。”   白泽知道他是为着肚子里那个想,如今吃什么都不敢敞开怀,就连喝口水都要点到为止。   狐狸懒怏怏的靠在软垫上,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轻轻剪着烛光,嘴里不知道细细碎碎嘟囔着什么,白泽知道他这是困劲儿又上来了,不再出声,仔细扶着那人躺下,拉过毯子将狐狸脖子以下都捂了个严严实实,又把那一头铺洒在枕上的乌黑长发理顺。   空气陡然寂静下来,静得似乎连瑟瑟抖动的烛光都发出呼吸声,白泽坐回凳子上,眼光发直望着眼前熟睡的人,墨发落在脸颊两侧,愈发将那人衬得清瘦皓白,像一缕轻飘飘的魂魄,令人心疼的躺在那里。烛光削尖了那人的下巴,淡淡的为那张安静的睡颜笼上一层憔悴。   白泽不觉抬手揉了揉狐狸的脸颊,这一下指尖像是陷入了一汪清水里,不由得笑了。   他不禁想,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喜欢这只狐狸呢,明知他心里装的是别人,却还是想要看着他守着他。   这大概就和狐狸对刘子固的感觉差不多吧,他总说那人傻,自己又何尝不是?   白泽俯下身子,滚热的双唇轻轻碰上那人凉丝丝的额头,鼻尖骤然涌进一股淡淡清香,是从狐狸发丝上散出来的,香气一缕一缕箍着他的身体,叫他不舍得起身。   “秀郎,别撑着了,忘了他罢……”   一声轻叹没入瑟瑟夜风里。   一灯如豆,烛火似是不堪重负般陡然一闪,昏黄的光模糊了狐狸熟睡的容颜,那羽睫似乎猛地一颤,转瞬又归于平静。   此后很久,狐狸想起这一夜,想起额头那小心翼翼的一吻,仍是会脸红心跳,手掌心冒汗。   明明相识了几百年,走遍了天下山川,喝尽了人间美酒,也曾酩酊大醉,也曾相拥而眠,狐狸都不曾觉的有什么,他只当这人是一个知己,一个千万年都难得的知己。   而这一吻,却像是一把刀,温柔的扎进心房,落下的血里都带着缠绵,裹着甘甜。   此刻起,有什么不一样了。   空气不一样了,风声不一样了,落在眼皮上冰凉的月光也不一样了。   连胸膛里一颗心都仿佛换了一个似的,几乎撞破薄壁,压的骨骼生疼。像一把火点着了心脏,烧的人也糊涂了,骨头都成了飞灰,一撮撮散在夜风里,那么烫。   等到狐狸明白过来这其中滋味儿,那又要很久以后了。   清晨,一缕微光消散了薄雾,寂寂的落在窗棂上,带着潮气淌进屋子里,床上的人皱着眉□□一声,额角渗出一层细密汗珠,像是困在了梦魇里。   白泽伸手利落的拍在狐狸脸侧,冷不防的清脆一响,狐狸猛然睁开眼,见到白泽先是一愣,反倒喘的更厉害,脸上慢慢红透。   白泽眉头一皱,刚要伸手碰那人额头,手掌却被一巴掌拍开。   “别碰我。”   第十七章   *   晨光熹微,消散了隔夜清露,几只圆滚滚的灰毛儿雀扑棱在翠绿枝头,支棱着小脑袋吊着嗓子,邻家的锅碗瓢盆响动起来,鸡鸣此起彼伏,应和着巷子深处响亮的吆喝声,小院里热闹异常。   阿九嘴里叼着一根金黄的油炸果子,眼睛还没完全睁开,顶着鸟窝一样的乱发,趿拉着步子去拍狐狸的门。   “狐狸!起来啦,日上三竿啦,太阳晒屁股啦!   拍的手都疼了,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回音,阿九醒了醒盹儿,扒着窗户纸往里一瞧,只见两道身影交叠在一起,一个声音道:“你干嘛这么狠,瞧瞧,都破了。”   另一个声音里带着点委屈,又有些虚弱的逞强,“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你是大姑娘家啊,这么娇滴滴的……”   “你还说!都见血了。”   “我不是没控制住力道嘛……   “你还有理了?”   “哎呀,你再近一点我够不着……”   “轻点!嘶……疼……”   ……   阿九觉的这对话她是没脸听下去了,一瞬间清醒过来,两颊顿时烧出一层瑰丽的云霞,红扑扑的,像是在大太阳底下烤了好几个时辰。   房门内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语斗来斗去,阿九却一溜烟儿跑了,衣袂上银铃倏然作响,余音匆忙飘散在风中。   屋内,白泽瞧着手背上两道血印子,拧着眉头一言不发,心说你还真是属狐狸的,挠人这么厉害。   这厢狐狸也是心虚了,觉的自己一大早起来就一惊一乍的发神经有点过分,可他不也是被昨天晚上吓的吗,他一见到白泽,就想到昨天落在额头的一吻,一想,脸上就要发烧,心也慌了手也乱了,就像个做什么都跌跌撞撞的三岁娃娃,莽撞又笨拙。狐狸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就算是对云远归,对刘子固,他都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   狐狸抬起眼皮撇了撇白泽手背,只见那紧实的肌肤上有几道亮闪闪的红痕,细小的血珠子正噌噌往外冒,心里顿时愧疚的不行。   “不是吧,真的流血了?!”   狐狸猛的一起身,只听“咚”的一声,床头矮几上的青花瓷瓶应声而落,哗啦碎成了无数片,清水淌了一地,一株粉桃可怜兮兮的躺在碎瓷里。这一下后脑勺撞上了床栏不说,身子往外一闯也差点滚下床去,绒毯掉落在地,那人素白的单衣轻飘飘敞开,露出半拉儿肚子压在床沿儿上,一层薄红蔓延在细滑如脂的皮肤上,那圆润的弧度竟像一座小山丘,此刻一览无余。   “嘶……疼疼疼……”   白泽一面扶着狐狸起身座好,一面抬手揉着那毛绒绒的后脑勺,瞧见那人皱成一团的五官,憋不住笑出声来,“行了我的祖宗,你可别折腾了,撞傻了不?”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那人眼前晃了晃,含笑道:“这是几?”   狐狸抬眸剜着眼前的人,闷哼一声,咬着嘴唇不说话,眼眶红红的,显然是磕的狠了。   白泽瞧着狐狸安安静静的倚在床边抿唇不语,倒像只乖巧的垂耳兔子,心里有什么地方蓦然一软,成了一朵绵绵的云彩,四处飘荡着。   他俯身,伸手将那人腹部的衣襟仔细拢好,“行了行了,我的错,不就抓一下吗?哪来那么多牢骚,这点小伤挠痒痒似的,一点不疼。”   “……”   “我去弄早饭,你想吃什么?”   一说起吃,狐狸眼前瞬间亮了,唇角轻巧一弯,两只浅浅的梨涡忽隐忽现,“还要昨天晚上那个粥,少放枸杞,要咸一点儿的。”   “得嘞。”   “哎……还有!   白泽回身,两眼里含着清朗沉静的笑,微微一欠身,“您吩咐。”   “呃……昨晚……昨晚……”   白泽一挑眉,歪头道:“昨晚怎么了?”   狐狸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憋这一早晨已经快将他折磨死了,索性眼一闭,心一横,竟就那么把心里话大声说出了来。   “你昨晚为什么亲……亲……亲我!”   白泽一愣,放在门上的手轻轻一颤,遮下眼底的笑意,煞有介事的皱起眉头:“我吃饱了撑的吗?傻狐狸,你莫不是做梦了罢。”   狐狸抬眼,脸上挂着几分可怜的茫然,像一只落入猎网慌张失措的兔子,白泽那坦然自若的神情简直令他自己都相信了,昨晚只是一个荒唐的梦。   等等,自己要梦也是梦见刘子固,为什么会是他?   狐狸烧红了脸,简直想刨一个坑儿把自己埋了,哑声道:“那……那可能,我睡糊涂了吧……”   话未完,白泽已经潇洒的推门而去。   狐狸抬手怔怔的摸上额头,忽的猛然一拍,白净光洁的脑门儿上顿时红了一片,像是抹了一层印泥。   “梦,一定是梦。”   这厢白泽一出门,差点与阿九的鼻头撞个正着。   “嗬,你干嘛呢?大耗子似的。”   阿九捂着鼻尖倒退几步,双颊微红,含糊道:“我……我没想偷听,就是你们屋子里好像打碎东西了,我怕……怕……”   怕你们这么猛烈,不太好。   白泽道:“哦,没什么,碎了个花瓶,正好你去收拾收拾,地上弄干净些,别让他扎了脚。”   阿九眼垂眼,瞧见白泽手上红彤彤几道血痕,顿时一惊,“前辈,你……你的手?”   “哦,这个啊……里面那小崽子抓的,不碍事。”   阿九不动,好像一颗雷打的树,僵直在原地。白泽望着眼前这姑娘如同一只蒸熟的螃蟹一般,脸上红的那么狠那么透,不禁一愣,放软语气道:“小九,你没事吧?是不是发烧了?”   “没有!”阿九拨浪鼓似的摇着头,心道,你应该关心关心里边那个有没有发烧才是正经吧。   望着白泽的背影,又望了望紧闭的房门,阿九一颗心不知怎么紧紧的吊了起来。   屋子里有些潮湿,阵阵幽香裹着水分淡淡萦绕开来,像是碾碎的桃花味道,甜里带着微涩。   阳光透过窗棂稀疏洒落,清清楚楚的映照出地面上一片狼藉,白瓷片泛着寒光,薄而锋利的棱角刺破柔嫩花瓣,遍地残红。   目光渐渐向上,一道熟悉的身影倚在床栏,那人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只留一张清瘦苍白的脸颊露在外面,鸦发如绸,一层一层交叠在榻上,又有几缕顺着泛青的锁骨,滑落进单薄的胸膛,愈发衬的那皮肤像是冰雪雕刻的一般,生气薄弱。   阿九望着那人泛红的眼尾和空洞无神的目光,心里一痛,话哽在喉咙里。   “狐狸……”   床上那人回过神,像是终于找回些力气,撑了撑身子,白纸似的的薄唇牵扯出一丝笑容,“阿九,白泽还没做好早饭吗?我快饿死了……”   快前胸贴后背了。   狐狸一只手在毯子里揉着肚子,胃里饿的一抽一抽的,说话不禁有气无力。   阿九抬手抹了抹眼角,听着那人虚弱至极的语气,更加恨起白泽来。   想来那个混蛋不知道怎么折腾,才把眼前的人弄成这般模样。   阿九心不在焉的拾掇了地上的狼藉,挨着坐到狐狸床边,支支吾吾道:“那个……你,有哪里不舒服吗?疼吗?”   狐狸听了茫然的眨眨眼,笑道:“那倒没有,就是饿的厉害。”   “身上不难受吗是不是前辈强迫你的?”   狐狸一个字也没听明白是什么意思,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难受,就是饿。”   阿九只当他是逞强,眼眶更红了,“狐狸,我真是搞不懂你,你不是喜欢那个刘子固嘛,还去招惹白泽干什么,瞧你把自己折腾的这幅样子,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我没招惹他啊。”狐狸想起昨晚那似梦非梦的一幕,脸上一热,心说分明是他先招惹我才对。   阿九却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望着狐狸的眼神充满着怜惜和同情,她一只手搭上那人的肩膀,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门却被突然被推开,白泽顶着一副爽朗的笑容大步踏进来,阿九顿时沉默下来,漂亮的脸蛋儿拉的老长,只觉的这笑容就像那些眼瞧着猎物跌入陷阱的恶狼一般,着实虚假可恨。   狐狸却像是见到了救星,眼底散落开点点光亮,目光直直的锁着那人手里的食物,坐直身子像一只等待投喂的松鼠,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小排洁白如玉的牙齿。   阿九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两圈儿,纤细俏丽的柳眉一拧,脸上神色有几分复杂,临走前,不忘狠狠瞪白泽一眼,鞋跟儿对着那人脚尖落下的又稳又准。   白泽望着那扇被摔的可怜的木门,又低头瞧了瞧鞋顶上一抹乌黑,长眉微挑,脸上有几分无辜,“我这是怎么惹着她了?”   狐狸开怀一笑,“完了完了,这丫头古灵精怪的很,你招了她的恨,日后可没好日子过了。”   “嗬!小小黄毛丫头,我还怕她不成?”   说话间,狐狸已经起身穿好了外衣,一袭水玉色长袍罩身,腰间配了一条月白色束带,松松垮垮系着,长发有一半挽起一半散下,如同锦绸一般顺着肩头滑落,像是浸了油的浓墨,乌黑发亮,一根羊脂玉簪子斜插在发鬓间,愈发衬得那人落落出尘,清雅脱俗,恰似一朵开在春风里的雪白玉兰。   狐狸此刻刚洗完脸,鬓角还挂着细小的水珠,一绺绺长发贴在白净的脸颊,整个人像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薄雾里,显得朦胧又乖巧。   白泽就这么看着,竟不觉失了神。   狐妖果然是狐妖,就算安安静静立在那里,那股不自知的媚态,也像流水一般淙淙划过眼底。   狐狸被瞧的有几分不自在,昨夜额头上那一股湿润柔软的触感又涌上皮肤,顿时眉头一皱,走近两步,一掌劈在白泽肩窝儿上,“你魔障啦?”   这一下力道可不小,砍的人皮肉直发麻,眼冒金星。白泽闷咳两声,捂着肩膀摇摇头,心里欲哭无泪。   这狐狸对谁都是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像个多情风流的公子哥儿,怎么偏到自己这里就变了性子,大大咧咧,没轻没重,哪里还有半分矜持。   想起这人每次面对刘子固那温言软语,笑意盈盈的模样,白泽觉的胸口好像被扎了一刀,呲呲往外冒血。   “有话说话,别老动手,真当我不生气是吧?”   那边狐狸已经坐下开吃,听到这话抬了抬眼皮,两只腮帮子微微鼓起两个小包,鼻尖儿上挂着一层亮闪闪的的水雾,淡淡道:“你又不是别人。”   此话一出,白泽心里顿时拂过一阵春风,像那迎风招展的翠叶儿,嫩绿嫩绿的,快要滴出水来,无比生机盎然,话里都带着几分按不住的欣喜。   “你快吃,一会儿带你出门。”   狐狸蓦然抬眸,眼底亮晶晶的:“去哪去哪?”   白泽一笑,抬手搭上那人肩膀,道:“你不是说成天待在家里都要发霉了吗,今日正好是个集市,带你去城中热闹热闹。”   第十八章   *   昨日的一场雨彻底洗了净春日温婉,落红稀疏,蝉声杳杳,探出灰白矮墙的碧叶儿清亮欲滴,入眼皆是郁郁苍苍。   阳光晴暖,柔柔铺洒,将人潮熙攘的街道染成金黄色,热闹街市上,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像是自画中走出,赚足了人们的目光。   白泽有几分不自在,狐狸却悠然自得很,白净的脸蛋上给晒出了薄薄一层绯红,轻霞一般匀匀铺开。   “好吃,这家的糖裹得多……”   朱红果子上浇满了透明的煮化冰糖,阳光下泛着淡淡金色光泽,一只素手轻执着竹签儿,云袖半挽,露出一小节儿细瘦清莹的腕子,皓白胜雪。   白泽侧头看了看身旁的人,唇角不觉溢出一丝宠溺的笑。   狐狸今日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水玉色云衫,腰间配了一条竹青衿带,长发未绾,软柔柔的直坠腰间,平常而不加修饰,一眼望去只觉雅淡清俊,恰似和风微醺,翦翦擦过心尖。   碧衫如水,映着一双波光潋滟的漂亮眼眸,惹得路人纷纷回顾,而那人自己却浑然不觉。   三下五除二解决掉了手里的冰糖葫芦,狐狸瞧着签子上最后一枚红彤彤的果子,意犹未尽的眨巴眨巴眼睛,转手递给了身旁的人,扬起唇角:“本狐赏你的,吃吧。”   白泽挑眉轻笑,还未接过,神色却蓦然一变,伸手一把搂住狐狸的腰肢飞快闪向路旁。   凌乱马蹄声里,路拐角猛然撞出一只庞然大物,疾风如电擦过脸颊,带起一丝丝灼痛。   只一瞬,马车绝尘,嘶鸣渐远,尘埃寂寂落定,那鲜红山楂在地上滚了十几圈儿,已经成了一滩果肉。   白泽的心提到嗓子眼儿,耳边只剩咚咚如鼓的心跳,震得脑仁儿发疼,手上揽着那人柔软的腰肢,竟不觉微微发抖。   “没事吧?”他低下头,便能瞧见狐狸忽闪忽闪的睫毛和鼻尖儿上挂的一层细密汗珠。   一股清淡的香气自那人长发间散开,四下萦绕,使人不饮便微醉,脚步如踏轻云,飘飘荡荡。   狐狸抿唇摇摇头,好一阵儿没缓过神来,他抬手摸了摸肚子,望着人来人往的大路中央,想到刚刚若是躲闪不及……一张脸顿成白纸,脚下刹那虚软无力。   若他是一个人,受几次伤都不算什么,就算是死了,也还有八条命,可现下有了肚子里这个小家伙儿,他却“怯懦”的同一个凡人没什么区别,乃至比凡人还要脆弱百倍。   狐狸脊背直冒冷汗,眉端紧拧,咬着唇靠在白泽肩膀上不吭声,青衫湿透了一大片,黏答答的贴在背后,他一只手放在小腹上,掌心向里微微用力,隐约感觉到里面的小家伙儿受了惊吓后的翻身,手下的肚子一个劲儿收缩鼓动,活像踹了一只多动的兔子。   这是他的命,也是他唯一能够寄托希望的人了。   虽然这孩子尚未来到这个世间,狐狸却已经无数次勾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咧开嘴角笑的模样……小小的娃娃巴掌大小,顶着一对毛茸又玲珑的耳朵,尾巴雪白蓬松,眼神清湛明亮,咿咿呀呀的粘人的很,一笑起来眼睛便弯成了亮晶晶的月牙儿……那眉眼里有三分像自己,七分像那人。   白泽望着狐狸不妙的脸色,心脏猛地一提,手上不觉又把那身子往怀里带了带,“是不是刚刚撞到哪了?是不是肚子疼?你倒是说句话,别撑着……”   狐狸此刻哪里能应答,肚子里停息不下的翻绞叫人眼前阵阵发黑,浑身酸疼虚软的厉害。   耳边仍是止不住的絮叨,那人急的舌头都有些打卷儿,狐狸闭目听着,心上反倒一点点平静下来,像是走了漫长的一路,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停靠歇脚的地方。   一层虚汗挂在苍白额角,渐渐被风干了,忍过这一阵,狐狸轻缓的吐出一口气,面朝白泽,脸上绽开一丝笑容,薄唇上颜色浅淡,像碾碎在了新雪里的梅瓣,里外都透着虚弱,令人忍不住想去拿手捧在心尖儿捂热乎。   “别担心,我没事儿。”言罢,狐狸撑着白泽的肩膀起身,与其拉开了些距离,长睫微垂,遮住了眸子里的复杂心绪。   他隐约觉得自己有些过分的依赖白泽,察觉到时,心里一阵慌乱,惴惴然如揣了一只小兔。   白泽却无心顾及细微,眼里只剩下浓的化不开的担忧,他垂头靠近那人耳旁:“要不我帮你把束带松一松,能好受一点儿。”   此时狐狸的肚子已经遮不住了,如今换了轻薄的绡衣,更是显怀,腹部隆起像一座小山,要出门时只能用白绫在衣服里一层层将肚子勒绕住,如此,纵然小腹仍是微微挺着一个圆滑弧度,但至少不再惹人注目。   狐狸一听白泽的话,眉头紧蹙,紧咬着牙摇了摇头,他再怎么说也是不折不扣的男子之身,叫他大腹便便的行走于大街之上,和拔了它的毛让他以狐狸的形态招摇过市又有什么区别?他虽然能接受自己怀孕的事实,可也不想受到旁人的讥笑指摘。   白泽知道狐狸的固执,也不强求,只道:“你这样束着,对孩子也不好,万一将来……”   他知道狐狸最关心的是什么,便从那里下手。   果然狐狸一听这话陡然变了神色,皱眉道:“可……现在在大街上……”   白泽抬手理了理那人额头散乱的湿发,垂头道:“我来人间的时候办了一家医馆,现在由朋友打理着,就在这附近,我带你去那里,好不好?”   白泽说话轻声细语,好似生怕惊扰些什么,倒像在哄小孩子,狐狸听了不觉失笑:“你说怎么就怎么吧。”   末了,又道:“白泽,你手能不能别放我腰上来回摸,痒。”   白泽转头看着那人,只见那双圆圆的乌黑眸子里透着几分茫然,清明又澄澈,如春日碧溪,天真无杂,倒叫他老脸一红,暗叹自己龌龊,手里顿时老实下来。   “不摸了,不摸……”   那一惊到底是动了胎气,这一路不算长,狐狸却几乎是全靠白泽的支撑才走完的。   待到行至医馆,坐卧榻上,那人贴身穿的单衣已经湿透,整个人如同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汗淋漓,鸦发散落如瀑,凌乱的铺洒在白皙颈子上,将一张清瘦脸颊衬的愈发柔和孱弱。   白泽俯身,小心的解开狐狸腰间的衿带,拉开青色薄衫,只见雪白的单衣紧紧贴着那人腹部,那微微的隆起令人心头抑不住泛起一阵柔软,恰似春雨落在松软泥土上,竹笋拔尖儿,万物生长,涌起无限生机。   白泽手下顿了顿,撩开里衣,将那紧裹在狐狸肚腹上的白色束带一层层解开。   “嘶……”   一声轻吟微弱难察,坠落的突然,白泽手上猛然一颤,停下动作   “弄疼你了?”   狐狸摇摇头,上齿硌了硌下唇,盯着肚子无奈一笑,“没……是他,动的厉害。”   “……”   只有这件事白泽束手无策,他总不能隔空对那人肚子里的小家伙训一顿话,也不能把他揪出来揍一顿,只能东拉西扯分散那人的注意力   “看来这孩子一定随你,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狐狸听了微微一愣,倏而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说话间,束带已经拆下,露出圆滚滚的肚子高高挺立,曝露在微凉的空气里,雪白皮肤上纵横交错的深红勒痕望着不禁让人触目惊心,看的白泽心里一阵翻绞,闷堵的厉害。   他一言不发的为那人理好了衣襟,眼底有几许阴沉。   空气陡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寂寂缠绕的呼吸声,游丝一般悬在半空中。   白泽在挨着那人坐下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秀郎,下次别这么干了。”   似是也察觉到那人的不愉快,狐狸乖巧的一点头,双唇微抿,眼神明亮如水。   沉默了一会儿,白泽又道:“旁人怎么看你我不知道,我却没觉得你这副模样有任何不妥,反倒很真实,很招人喜欢。”   白泽望着那人眼睛,一字一句说的清晰,他平时总是一脸的轻佻嬉笑,一旦认真起来,还真有那么几分模样。   狐狸听着,不觉脸上一热,心说这样挺着滚圆肚子的笨拙模样怎么会招人喜欢呢,唇边却是忍不住笑了,小小的梨涡儿微微闪现在脸颊两侧,不待人捕捉,便又调皮的隐去了。   他知道这人是从不说谎的。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觉得很好。”白泽望着狐狸的眼底,淡淡道。   话语轻飘飘,好像茸茸杨花落在心头,搔人心痒。   狐狸蓦然一乱,脑子还未反应,一记手刀已经慌慌张使出来。   一声闷响,和着衣料窸窣声,震落了桌案上的尘埃。   “我去!这么狠啊你……”   白泽捂被击中的着胳膊一声哀嚎,扑倒在那人肩膀上。   “谁让你那么肉麻……”   “可我说的是真心话啊。”白泽眨着眼睛,脸上无辜得很。   狐狸抖了抖身子,心说一大把年纪还装可爱,要不要脸啊你。   他扬起胳膊,正要再给那人一记,手掌还未落下,却就那么停在半空中,整个人如同一块经历千百年风吹日晒的顽石,又如一片冻僵的瑟瑟枯叶,再发不出任何声息和动作。   青帘之外,热闹非常,小小的医馆里似乎迎来了新客,那一阵语声微弱而柔和,于狐狸来说是最好的良药,亦是致命的毒鸩,他逃不开,躲不掉,像是逢着甘露的一株青竹,不自觉舒展开细叶,摇落一身风霜,满心欢喜。   那赫然是刘子固的嗓音。   第十九章   *   碧色门帘飘飘荡荡,一道熟悉的嗓音透过轻薄如纱的布料,隐约飘进室内。   那语声轻柔和缓,却宛如一道惊雷落在狐狸耳边,直令他动弹不得,心跳如鼓。   狐狸紧抿着双唇,一双漆黑幽深的眸子里散落着点点微光,耿若星辰,柔滑白嫩的手心不觉已经被汗水浸透,湿淋淋的贴在肚子上,层汗将薄衫染深了一小片,玉葱指紧扣着衣料,洁白如梨瓣的指甲盖儿上泛着淡淡的乌青,将那光滑的绸子狠狠勒出几道皱褶。   此刻狐狸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另一个爹爹的气息,不顾一切的莽撞踢打起来,好像一只安分不住的雏鸟,在温暖柔软的小窝里放肆的撒着娇。   懵懵懂懂的小拳脚施展着,却似剑锋凌厉破开血肉,牵扯出下腹一阵剧痛。   这一下令狐狸一瞬白了唇色,连声音都发不出,只剩下零散浅薄的呼吸,胡乱而艰难的泄出唇边,青丝如雨,纷纷铺叠在香肩上,碧襟前,好像簇拥着一个冰雪雕刻的人儿,一缕墨发黏在狐狸汗涔涔的额角,堪堪遮住了那双清眸。   白泽一伸手,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子稳稳搂进怀里,眉眼疏淡,却藏不住心疼。   他知道刘子固在狐狸心中占了多重的位置,亦知道此刻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   只要那人一出现,狐狸的眼里便容不下了其他,万般过眼,皆是浮云,一玲珑颗心里唯馀一人而已。   白泽抬手轻轻放到那人肚子上方,眉目微闭,掌下顷刻清光流动,紫气微澜,纯正的法力堪比仙浆玉露,使那不安分的小家伙渐渐沉入梦乡。   待到怀里的人呼吸缓缓平定,白泽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觉间已是汗湿透了脊背,唇色亦微泛着白。他扬手摘开那人唇边黏住的一绺长发,下巴轻轻抵上狐狸的发际,语声低柔。   “好些了吗?他还闹你吗?”   狐狸抿着唇摇摇头,长睫划过雪肌,投下一抹霜色,眼角眉梢都掩映着三分倦容,愈发令人揪心起来。   白泽揉了揉那茸茸的头顶,低头瞧着狐狸疑似凝了一层薄霜的雪白的颈子,不禁伸手替他拢了拢衣襟,淡淡道:“看来今天不适宜出门。”   所有的好心情,都被外面那一道嗓音毁尽。   显然狐狸并不是这么想的,闭目缓了一会儿神后,竟挣扎着要下床去,双腿刚刚着地,脚下却蓦然一软,幸而有白泽搀扶着,才不至于撞到矮几一角上。   屋外依旧有隐约语声,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白泽扶着那人的手臂站定,道一声“小心”,抬眼却见狐狸的目光根本不在自己身上。   他望着那人苍白唇角流露出的点点期许,望着那双眼睛里明澈动人的光华,心里不由生起一股无名怒火,眼神微凛,钳着狐狸手臂的五指不觉渐渐收紧。   “嘶!白泽……轻点儿……”   恍然如一声钟磬敲打在脑海,白泽怔怔松开手,望着那人紧簇的眉端,神色有几分狼狈慌乱。   回过神来时,狐狸已经走到了门帘边上,停下了。   白泽再也忍不住,大步上前,一把攥住那人细瘦的腕子,微凉的温度传达到指尖,顺着皮肤一寸一寸流入心头,白泽这才发觉狐狸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腕上都带着湿滑。   “你打算就顶着这样的身子去见他吗?”   一句话仿佛是午夜梦回的一阵凉风,彻底摧醒醉意,碾碎结局圆满的梦。   狐狸怔怔的回过身,眼帘低垂,目光落在身前的隆起上,带着几许茫然,薄唇像是结了一层冰,每扬起一分弧度都艰难万分。   是了,那人已经有了阿秀了,也得了一个可爱的孩子,他亦对自己说了“保重”……   自己不该再去打扰他了。   况且,他一个凡人,又怎么接受得了一个半妖作为孩子呢,而且这孩子还是一个男妖生下的。   在刘子固眼里,这种事情大概是荒天下之大谬的吧。   狐狸向后瑟缩半步,唇角苦涩的笑容看的白泽心里一痛,他真想把这人抱在怀里,揉进血骨,从此不再让旁人伤他分毫。   白泽走近前些,鼻尖只与那人的额头差分毫之隔,手上本来只是粗鲁的拽着狐狸的腕子,却不知是什么时候松了力道,轻轻扣住了那纤长柔滑的五指……   “子固,这屋子里好像没人……我们在这儿等着吧。”   正此时,纷杂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清和柔媚的嗓音一瞬间擦过耳畔,白泽与狐狸两人皆是一愣。   下一瞬,一只素手打帘而过,一张清秀妩媚的容颜如春花映霞,明丽动人,在她身后的是一个蓝衫书生,书生手执画扇,一只手揽着女子的纤腰,眉目间亦温润带笑,只是这笑在看清屋子里的人之后便僵硬在了唇角,成了一个似笑非笑的难看的弧度。   阿秀来不及收敛笑语,话里还带着浓浓开怀,同脸上瞬间冷却下来的神色有几分不相称。   “秀……秀郎?你怎么在这儿?你的身子这是……”   狐狸不动声色的从白泽手中抽出手掌,淡淡一笑,道:“灵兽,我肚子里,是一只集天地精华的灵兽。”   “噗……”   身后传来突兀的一声嗤笑,狐狸一挑眉,给了那人一记肘击,脸上仍是云淡风轻,笑的分明是一朵映着晓霞的含露芍药,清雅端丽,望着竟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狭小的空间里,站四个人就有些挤了。   狐狸瞧着那书生紧揽着阿秀的纤瘦手臂,不知为何胸口有些作呕,连带着腹中也是一阵微弱绞疼,他想抬手扶一扶酸痛欲折的腰,在人前却又羞于做这种动作,只得咬牙硬撑着。   他能感觉刘子固流连在自己肚子上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什么稀奇玩物一般,蓦然脸上一阵窘迫。   下一秒,一只温热手掌悄然撑上腰际,融融的暖流驱散了骨骼里的轻寒,熏的小腹温暖灼热,很是畅快舒适,狐狸侧过头,对着白泽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那人亦回以一笑。   望着两人“眉来眼去”,刘子固心里不由得有些气堵,回过神来却又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立场气堵,认清这点之后,心里便更不舒服了,好像猝不及防挨了一闷棍,这一棍子却是他借着别人的手自己打自己的。   刘子固望着那人,忽觉狐狸的眉眼比一个月前憔悴了不少,一袭水玉云衫轻轻罩着单薄的身形,浑身上下只有肚子隆起成一座倒扣的小山丘,其他地方却是瘦削的厉害,雪肌包裹着清瘦的骨架,好像轻轻一捏便会化作冰澌溶逝,看着愈发令人揪心。   “秀郎,你……是不是生病了?”   狐狸微愣,心头一热,竟就为这一句关怀而生出些许欢欣,他在心里暗暗骂自己不争气,尚未开口,腕子却被先一双柔嫩的五指轻轻捏拿住,他垂眼,目光淡淡扫过的阿秀乌亮含笑的眼眸,苍白的唇抿做一道浅线,看不见血色。   阿秀柔柔一笑,绣颊透着几许绯红,目光流转,却是落在了身后的刘子固身上:“秀郎这样子,倒像揣了一个娃娃,真叫人可怜见儿的……再过几个月,我便也是这幅模样的吧,你说呢?子固。”   刘子固支支吾吾的点头,不敢去看那人的眼睛。   狐狸何尝听不出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神色却是没什么起伏,一抹清淡如水的笑挂在唇边,好像一朵琉璃雕做的透明花,兀自盛开在春风里,严雪中。   他望着阿秀平坦的小腹,长睫倏然一颤,心下了然,他总算明白,那天刘子固为什么说“保重”说的那么斩钉截铁,为什么落荒而逃的那么狼狈,现在想想,一定是那时阿秀便有了身孕了吧,就连那盒云片糕,不也是阿秀从前最爱吃的吗?   掌心蓦然一痛,仿佛有针尖刺破皮肉,挑开筋脉,牵出钻心的疼。   狐狸眼前一阵阵发黑,脊背却绷的笔直,似一株傲立在飞雪里的玉竹,一笔一划都透着坚韧。   他依稀记得,静安寺一夜落雨,红烛垂泪,那晚身上如碾碎骨骼的痛。   那夜,刘子固眼神里的炙热几乎要把他燃成灰烬,热汗淋漓,模糊了摇曳的视线,月色如雪,黯淡了淫靡的喘息,那人说尽缠绵的诗词,道尽缱绻的情话。   他说他只与阿秀做个名义夫妻,清清白白,“相敬如宾”。   他说他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他,茶饭不想,相思成疾。   他说他心里只有他一个,此生此世,绝不再负卿。   他说……   却原来,都是醉酒后的梦话罢了。   自己怎么就傻傻的信了呢?   狐狸望着刘子固低垂的眉眼,望着他护在阿秀腰间的手掌,唇角轻牵,眼底划过一丝清冷笑意,羽睫半遮,掩盖住眸里凄凉。   他抬手按上心口,低眉忍过一阵绞痛,面色却似一张白纸,平静如初。   一帘之隔,越不过山海难平。   多少长夜,怎堪得长情错付。   时值正午,灼烈的日头透过碧色窗纱,金色光线黯淡了几分,稀疏披落在狐狸清瘦肩头,将那一张苍白的脸庞衬的几近透明,使人不难联想到月色下淡染的梨花。   寒暄几句,索然无味,两边各自道了别,直到最后分别,狐狸也没能等来刘子固一个目光,一句话。   青帘飘落,正如一梦方醒,大戏唱罢。   狐狸默然撤回半步,脚下猝不及防一阵虚软,身子微微踉跄,背后实打实的撞到一人温热的胸膛。   却原来白泽一声不吭的站在他身后,若不是这一下,狐狸几乎都要忘记还有这么个人在了。   白泽小心扶上狐狸的肩膀,指尖不经意间触到那人脖颈间,薄薄一层冷汗濡湿了指腹,泛着霜花一样的冰凉,白泽的心也跟着一凉。   “怎么样?可还撑得住吗?”   狐狸但是摇头,抬手虚按到肚子上,水玉薄衫上散落开点点嫣红的梅瓣,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白泽一惊,猛地拉过那人手腕,只见那雪白的掌心里深深嵌着几道月牙弯的深红口子,尚有鲜血匆匆涌出,染湿了纵横交错的掌纹,好像打翻了朱砂颜料,涂抹成一副妖冶图画。   狐狸茫然垂眼望去,亦是吓了一跳。   疼痛来的缓慢,伤口处渐渐火辣起来,像密密麻麻的荆棘裹在肉里,来回翻动。   狐狸眉头微蹙,任由白泽拉着自己坐到床边,望着那人动作利落的为自己处理伤口,垂着眼一言不发。   这点儿疼,比起孩子在肚子里闹起来,便算不得疼了。   雪白棉布“刺啦”一声撕裂,绒绒的线头飞舞在空中,有几条绒絮粘在了白泽发上,狐狸望见,忍不住伸手替他摘去,一动,又牵扯到了伤口。   “嘶!”   白泽笑了笑,伸手握住了那人指尖,一层一层用棉布将那伤口裹好,尾端系了一个蝴蝶结,这才淡淡开口。   “现在知道疼了?刚才干嘛犯傻?”   狐狸垂着头不说话,目光定定的落在手上的蝴蝶结上,神色有几分茫然。仿佛一瞬落幕退场的戏子,以辨不清戏里戏外,孰真孰假。   眼角一抹轻红,浅的仿佛被水晕开过,狐狸抿着唇,呆愣半响,才道:“白泽,你说我傻不傻?”   那人不语,只是伸手摸了摸狐狸的头顶,然后轻轻将其揽入怀中。   狐狸得不到回答,也未曾在意,一声嗤笑自薄唇溢落,像即将燃尽的灯烛那最后一秒挣扎。   “傻透了。”   白泽听着那人愤愤的语气,不觉失笑,心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他伸着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狐狸手背上的的蝴蝶结,似是不经意的开口:“你若难过,我可以立马带你回青丘,从此再不踏入人间半步,好不好?”   狐狸一听,神色微慌,脱口就是一个“不。”   上下两片薄唇轻轻一碰,语落如珠,倒是干脆利索的很。   白泽望着那人倔强的眼底,渐渐开始感觉脑仁儿疼了。   不都说狐狸圆滑温软吗?怎么眼前这一只偏一根筋到如此地步?有时候真让人恨的压根儿痒痒。   狐狸天生真性情,外表淡薄,骨子里却炙热,像那一坛浓烈的栏杆意,淡黄清透的酒水裹着香醇甘洌的劲头,沾一滴便能灼烫心脏。   白泽曾是为这一点所深深吸引,如今瞧去,却只剩满眼心疼。放在那人肩上的五指不觉渐渐收紧,掌下水青的绸子翻出几道皱褶。   “秀郎,要说你已经耗费了几百年的光阴在这一人身上,若说是还他替你挡天雷的那一命,已经足够。”   狐狸闻言却是微微笑了,“感情的债,又能说清是谁欠谁的。”   眼瞧着狐狸还要在这书生身上耗着,白泽不乐意了,心里不高兴,脸上笑的却愈发明媚。   他轻挑唇角,凑到那人耳边,悄声道,“那我呢?也不是替你解了一次两次的围了,你又要怎么还我?”   说罢,白泽装作玩笑模样就要伸手去碰那人心口位置,指尖还未触到衣襟,狐狸身子却猛然一颤,眉心半拧,挣扎着要躲。   白泽以前没少同他开这种暧昧玩笑,狐狸只当是那人犯病,不予理会,有时候顺手敲打白泽几下,有时候也反回去调戏对方,却不知今儿这是怎么了,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你一动,它便窜。   不过狐狸毕竟不是兔子,这四四方方的床上,横竖也窜不出去。   “别动,回答我,你打算怎么还我这分债。”   温热灼烫的气息喷洒在耳畔,那人认真的语气倒叫狐狸微微一愣,僵住了身子,玉笋一般的耳根不知何时泛起一层薄红,像是给热腾腾的水汽熏染了,半晌,才道:“你起来,太近了……热……”   白泽轻声哼出一笑,却未支起身子,垂眼看着那那人涨的绯红的耳尖和上下忽闪的羽睫,心里好像揣了一只透明小蚕,来回骚动着。   狐狸半倚半靠在床栏上,刚刚猛地一挣扎,腰间本就松垮的衿带完全散落下来,青袍如初春嫩草,层层叠叠铺洒在榻上,露出素色薄绡,半遮半掩着一对精致漂亮的锁骨,鸦发如绸,凌乱堆叠在清凉瓷枕上,映着雪白肌肤,似有冷香如雾飘散,那人眼角的一抹朱红给香汗浸透,略有些不匀的点缀在眼尾,衬着水亮水亮的眸底深处,更为其添得几分清媚。   粗喘了几口气,瞧着白泽没有起身的意思,狐狸不觉蹙起眉尖,神色微愠,此刻手上却没什么力气,一只拳头软绵绵的抵在白泽肩膀上,柔柔弱弱,倒像家里那几只松鼠小巧的爪子,没有半分威慑力。   狐狸见那人纹丝不动,也不再白费力气,垂眸低声道:“那……你想要什么?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能给你,若说法术,你已经高出了我不知道多少倍,不用我传授……洞府里倒是还有一些灵丹仙酿,恐怕也入不了你的眼……”   白泽伸手捉住一把那人的指尖,灼烧的心火愈吹愈烈,隐有燎原之势,他却不打算压制,醉酒一般的眩晕涌上头顶,像一根红线,将人思绪绕的纷乱。   他压低了身子,双唇贴上那人柔软的耳尖,轻轻磨蹭着,“我什么都不要……”   狐狸一愣,给这肉麻的动作惊得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预感下一秒白泽会说出些什么不得了得话来。   果然……   “我只要这里的一颗心,你给的起吗?”   修长指尖轻点,不轻不重、不偏不倚的按在狐狸心口正中央,却带着十二分的笃定,雪白的绸子微微皱了,和着小片透明的水渍黏在胸口。   拉拉扯扯一番,两人早已经不知道怎么就滚在了一起,狐狸身子一软滑落在瓷枕上,仰躺着动弹不得,白泽不敢碰狐狸的肚子,只能用手撑在那人身体两侧,两腿分开跨在那浑圆的腰间,撅着屁股欺压在那人身上。   姿势看上去……有几分不雅。   如瀑长发纠纠缠缠裹在一起,如浸了油墨的丝绸一般铺开在床榻上,已经分不清谁是谁的。   两张脸庞近在咫尺,两道呼吸错落相缠,两双眼睛像那一点就着的灯芯绒,燃起微光相互照耀着,清晰的映出彼此眉目。   白泽本就生的俊朗风流,此刻近看,更是不凡,弯刀眉,凤瑞眼,刀锋薄唇似弯非弯,乌黑眼眸里自带朗朗笑意,配一身雪青长袍,端的是水月精神,烟霞气韵。   虽不及狐狸韶艳清绝,却胜在潇洒倜傥。   狐狸迎着那人目光,脸上竟微微是一热,把想要说的话忘了。   刚刚白泽问自己要什么来着?   要心?   怎么,这人还有吃人的癖好吗?   狐狸暗自琢磨着,一抬眸,目光猝不及防撞进白泽的眼底,不由得愣住了。   他从未见过白泽这样一副神情,也许见过,但他并没有在意。   那双睛里是散落星辰的苍穹,是月色轻洒的大海,是一口深井,无声无息将人拖拽进入,是一豆烛光,不顾一切的簇拥着灯芯……狐狸望着望着,就突然明白了,就像失忆了许久的人突然找回了记忆一般,脑子很乱,却无比清明。   那人要的不是自己胸膛里这颗心。   是那看不见的,早就交付于他人的……   他其实早知道的。   “对不起……白泽……我……”   狐狸突然语无伦次起来,慌乱目光不知何处安放,眼尾一抹薄红流转欲滴,那嗓子里像堵了干涩的沙石,声音微带着些嘶哑,听着令人揪心,   白泽不等那人说完,便抬手一把覆上了狐狸的唇,眼底勾勒着温和笑意,轻声道:“你不用回应我什么,我就是憋不住把自己想法的告诉你而已。”   “你给不了我,我便把心放在你这里,横竖两处都在一起,都是一样的。”   狐狸此刻大半张脸都被白泽的手掌盖住,只剩下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熟透的葡萄一般,透着水亮,微波澜澜。   只听那人又道:“其实,能和你每日在一处,就挺好。”   狐狸的脸涨的通红,也不知是憋的还是怎样,看起来快熟了。   白泽瞧着,不觉勾唇一笑,俯下头,隔着手背对准那人的双唇烙下一吻。   狐狸却感觉白泽好像是真的亲上来了一般,浑身的骨骼都泛起一阵酥麻,雪白的颈子浮上一层嫣红,他张口,锋利的一嘴小牙狠狠啃上那人手心。   白泽吃痛收回手,挑眉含笑道:“你怎么和院儿那几只松鼠一样,乱咬人?”   “……”   狐狸一声不吭的别过脸上去,墨发零散垂落在脸颊一侧,蜿蜿蜒蜒的顺着半敞的衣襟滑进胸膛里,凌乱缝隙中,隐约可见蒙上一层红雾的雪肌。   冰凉如玉的瓷枕,消不褪脸上灼热,午后掠过碧纱的清风,拂不静心中鼓鸣。   狐狸深吸一口气,强迫着自己去想刘子固的脸庞,却见一个黑影倏的凑过来,竟是与自己面对面的躺在了枕上。   狐狸伸腿想把那人踹下床,反倒被那修长有力的双腿夹住了脚,一瞬间又占了下风。   白泽伸手挑起狐狸唇边一缕长发,望着那薄红轻点,水雾氤氲的一双桃花眼,不由笑道:“秀郎,你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第二十章   *   “阿秀,该吃药了。”   “这药里似乎少放了一味草。”   “阿秀,你吃梅子吗?昨天刚摘的。”   “你忘了?我一向不爱酸涩之物。”   “阿秀,那……喝些水吧。”   “这好像是开水……”   刘子固一愣,低下头抿了口水,眉尖骤然一蹙,滚烫的热度直冲脑仁儿,舌头顿时给烫起一堆燎泡,针扎一般,疼的火辣。   蓦然一撒手,瓷盏清脆落地,雪白的瓷片四散飞溅,开水溅到那人妃色的罗裙下摆,晕出点点深色的水渍。   书生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拽起那人的手腕,“秀郎!你烫到没有?!”   皓腕凝雪,一只碧玉镯子堪堪滑落肘间,颜□□滴。   刘子固微怔了怔,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眼神顿时僵硬无比,面上一红。   阿秀望着书生失魂落魄的模样,唇角牵出一丝冷笑,清丽的容颜有几分黯淡了,云鬓如雾,几缕长发凌乱的垂落前额,遮住一双漂亮的杏眼。   那双眼睛里沉沉的,望不见多余情绪,却无端令人感到几分凄凉。   “子固,你倒是看看清楚,我是谁。”   一语惊醒痴人,点破大梦。   刘子固怔怔的抬头望着眼前女子,双眼一眨,竟不觉落下两行热泪。   都说无心之言为真,原来自己竟错的离谱至此吗?   暮色四合,烟霞渐起,夕阳如水洒满庭院,几只毛绒绒的松鼠趴在一人肚子上酣然入梦,蓬松伞尾化作了天然的衾被,软乎乎的盖在那人高隆的肚子上,活像裹了个硕大毛球儿,看去圆鼓鼓的十分可爱。   狐狸换了件浅杏色单衣,脚下踏着两只清凉木履,长发披散,此时正撑着下巴卧在铺了雪白绒毯的藤椅里打着盹儿,羽扇长睫轻垂,似轻薄的蝉翼,在染了绯红的肌肤上投下隐约暗影,斜阳淡染,将那杏色云衫又减了一分颜色,愈发衬得那人柔和清净,温润如玉。   几只松鼠时不时动一动身子,又换一个姿势卧在那人肚子上,一大一小相互呼应,睡相天真自然,倒像是失散已久的亲人。   白泽坐一旁的石凳上,无奈的看着眼前情形,颇有一种自己在养儿子的错觉,不觉无声笑起来。   这一笑,便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的嘶哈喘气。   “轻……轻点……阿九。”   少女冷眼瞧着,一脸“你自作自受”的神情,手上力道又故意加重几分。   “一定是你又欺负狐狸了,不然他干嘛打你?”   白泽听后苦笑,天可怜见,他就是亲了一口,还是隔着手背亲的,这边刚说了一句“害羞”,对面立马迎来一记狠拳,这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阿九姑娘,我怎么舍得欺负他呢,我疼还来不及呢。”   白泽咧嘴一笑,觉的自己又向着没脸没皮的境界大大跨越了一步。   阿九听了,顿时柳眉倒竖,浑身的鸡皮疙瘩扑簌簌往下抖,双颊一红,像是给烫熟了的兔子一般,窜跳着离开了。   白泽勾起唇角,一把拿起桌上青色瓷瓶,走到藤椅边儿上,俯下身子凑到狐狸耳边,“喂,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阿九都走了,你还不好意思面对我吗?”   此话一出,狐狸猛然一睁眼,诈尸一般挺起身子,惊的身上那几只松鼠跳跃三尺高,一瞬没入草丛不见了。   狐狸本正想发作,却在看到白泽的脸时一瞬间愣住了。   “白泽……你……”   白泽好以整暇的眨眨眼,只见一块紫红的淤青十分突兀的点缀在唇角,肉里暗渗着一道道血丝,两片薄唇肿了,有些滑稽微张着,半露着洁白牙齿,他一笑,便只有半边儿的嘴角能动。   两人相对片刻,狐狸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明眸悄然一弯,流水做的夕阳便从那双眼睛里流淌出来,衬得瞳孔似一颗乌黑琉璃,静静闪着动人的光。   狐狸眼角眉梢却还带着来不及收敛的浅笑,含在一抹微微上挑的薄红里,一伸手道:“把药拿来。”   膏药冰凉,像掬了一捧霜花贴在脸颊,十分舒服,狐狸的指腹柔滑如脂,天然带着一股无名的清香,丝丝缕缕沁入鼻尖。   白泽蹲在地上,下巴搁在藤椅把手上,眨也不眨的盯着眼前正在认真给自己上药的人。   夕色渐黯,一线薄光落在那人低垂的眼睫,轻轻跳跃着,照亮一抹似不经意的笑容,模糊了两朵轻嵌在嘴角的梨涡儿。   白泽突然觉的,这一拳好像没白捱。   直到把那一大片淤青都均匀涂抹上药膏,狐狸这才抬起头,颇有些不情愿地道:“现在好点了吧?”   白泽笑容愈发明亮,抬手轻轻捏住那人柔软指腹,也不顾滑腻的药膏蹭满手心,低头对着那白皙嫩滑的指头飞快“嘬”了一下。   “你!你你你……”   狐狸一瞬满脸通红,看着那猛地跳起身子闪的老远的人,无奈自己挺着个小锅一般的肚子,跑不得,跳不得,只能干瞪着眼喘气,心里要气闷死了。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觉出来热闹,也兴冲冲来掺和一脚,小胳膊小腿伸展的干脆利落,刹那,一阵绞痛直撕扯着骨肉,刀锋一般戳刺着下腹,狐狸双手捧着肚子,面色一白,身子霎时软倒在藤椅上,秀眉半蹙,清润面庞上抑不住痛苦之色。   “唔……”   一排玉齿紧压着下唇,力道用的狠了,粉白的唇上便出现了一圈儿浅浅的红印子。   白泽一瞧不敢再造次,满眼只剩了心疼,匆匆上前,抬手搁在那人肚子上方,皱眉道:“怎么?疼的厉害么?”   狐狸咬着唇摇摇头,有气无力的抬眸剜了白泽一眼,额角层层的冷汗湿透了鬓角,紧紧贴附着白皙皮肤,像极了清晨花朵上的露滴儿。   这一眼含怨带诉,甚至多了那么一丝丝撒娇的味道,直令白泽心头酥酥麻麻的,说不出滋味儿。   狐狸此刻侧躺着,肚子瞧得更分明,小山一般沉甸甸的压在藤椅上,竟把能并排坐下双人的位置快占满了,杏色云衫被撑的紧紧绷绷的,十分清晰的勾勒出腹部圆滑俏挺的弧度,时不时能瞧见那肚子上一凸一凹的,像是里面小家伙在同人捉迷藏。   饶是如此,那人也只是眉头紧蹙着,硬是一声不吭,眼里都憋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丝。   狐狸这一胎怀的不稳,时常有腹痛的毛病,所幸还未见过落红,再加上男子怀胎本就是比女子艰难许多,白泽也不曾太留心过,只当是正常反应。   眼下瞧着狐狸每天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多,又一次比一次来势汹汹,白泽一颗心也不觉高高悬起在半空中。   修长五指紧扣着藤椅边缘,骨节泛起明显的青白,狐狸似乎也察觉到了白泽面上的凝重,粗喘了几口气后,伸手一把扯住那人袖口,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虚弱无力,却是十分坚定,“白泽,你肯定比我懂医术,你告诉我,是不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   白泽俯下身子,抬手握住狐狸有些灼烫的指尖,柔声道:“没有,你别瞎想。”   狐狸盯了那人两秒,紧抿薄唇低眉忍过一阵疼痛,才淡淡道:“白泽,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   “我不是女子,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你话里这般小心翼翼的,我才更要瞎想。”   一双明眸,淡若茗茶,似新雪里裹着两颗乌黑琉璃,明晃晃的,使人望着便不觉耽溺其中。   白泽心跳一漏,握着那人指尖的手掌更觉烫了,笑道:“我真的没骗你,你瞧,他这不是动的挺欢实的吗?”   说着,白泽牵过那人的手,让其掌心朝下,放到那高高隆起的小腹顶上,瞧见狐狸眉眼渐渐舒展,才继续道:“眼下你只管养好身子便是,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狐狸闻言一愣,白泽的一句话明明轻淡如水,却不知为何能令人脸红心跳,心绪微乱。   他垂下眸子,觉得说“多谢”太过生疏,却又实在想不出应该回应什么,只得沉默。   薄暮渐暗,晚风微凉,三两声虫鸣和着邻家炊烟遥遥飘向天际,胧月倾洒,一抹霜色无声笼罩起庭院,为两人身影镀上一层素纱。   狐狸望着蹲在藤椅边儿上的白泽,只见那人半个嘴角肿的老高,好像腮帮子里生生塞了一个小笼包,紫红里透着淤青,完全不见了往日俊朗萧爽的模样,透着几分傻气,又莫名天真可爱。   说来也奇怪,就只是这么两人静静地相对无言,狐狸却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所有的不安都似一瞬间落定的尘埃,消失在沉静的空气里。   他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眼底无声笑开,恰如一朵淡白梨花。   阿九一踏进院子就瞧见两人在这边“深情对望”,恶心的中午饭都快返上来了,连忙捂着脸倒退两步,裙角佩环叮咚作响,她慌忙一抬手,一张素笺便打着旋儿□□了两人中间,“狐狸,这是我刚刚在大门外头看见的,好像是给你的……”   白泽颇有些不情愿的放开了那柔滑似凝酥的指尖,在身上擦蹭了蹭掌心渗出的汗水,一脸失落。   难得这人如此乖巧温顺一回,他酝酿了一肚子的话都还没说出口,就被这小崽子给搅和了……   阿九望着白泽一脸幽怨的神情,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毫不示弱的瞪回去。   两人还在用眼神剑拔弩张的激烈交流着,狐狸这边却一声不吭,沉默的出奇。   白泽隐约察觉到不对,收回的目光紧紧盯着狐狸手中素笺,皱眉道:“上面说了什么?是谁写的?”   其实不用问他也猜到了一二,在人间除了刘子固和阿秀,还有谁和狐狸有交集呢?   过了半晌,狐狸才抬起头,将那薄薄一张纸片紧握在掌心里,脸色微微发白。   “是阿秀的字迹,她说要见我。”   “……什么时候?”   “上面没说,不过她说了在一个地方等我……应该就是今晚吧。”   狐狸的面色上无甚起伏,如一面烟雾淡笼的镜湖,不见一丝波澜,点漆似的眼眸里静卧着两汪儿明月,薄唇色欺霜雪,弯做一道云淡风轻的弧度,饶是三分苍白病态在面,亦掩不住眉宇间清绝。   白泽望着,却觉心里一阵阵抽痛。   他知道,不管阿秀还是刘子固,都是狐狸心里的一道毒刺,想要□□,不是那么容易的。   万幸的是,在那人疼的时候,自己能陪在他身边。   狐狸被那人望的有几分不自在,面上微热,呼吸一乱,一口气便卡在了喉咙里,呛出几声闷咳。   像是打开了水闸开关,这一咳便是停不下来了,直到肺叶里漫起一股淡淡腥气,狐狸强咬着舌尖,方才堪堪止住咳嗽,脸颊顿时烧起两坨醉酒般的霞锦,像是推开了一层薄腻的浅红胭脂,望着令人不禁生怜。   白泽眉头拧做一团,一下一下顺抚着那人的脊背,趁其不注意,一把夺过那纸笺,咔嚓撕成了几张碎片扔到半空里,淡淡道:“你不必去。”   说实话,他对狐狸的这个妹妹确实没有一点好感,不管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   狐狸望着白泽幼稚的举动,不觉失笑,“你撕了也没用,我都背下来了。”   “你要去也行,我陪你一起。”   狐狸无奈一笑,有种自己在哄孩子的错觉,“信里说了,只要我一个人去。”   “那你就别去了。”   “阿秀是我妹妹。”   “那是上一世,这一世已经不是了。”   狐狸淡淡一笑,撑着扶手缓缓起身,许是坐久的缘故,眼前骤然有些发黑,狐狸闭目缓了一会儿,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我还能认出她,她都是我妹妹。”   月华如练,轻笼在那人的眉宇间,削淡了几分棱角,衬出如雪蚕抽丝一般的柔和。   白泽心知这下是怎么也劝不住了,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回屋,出来时臂弯里多了一件鸦青色锦缎鹤氅,领子上坠了一圈绒绒兔毛,里子间也镶着绒毛,手上提了一只精巧玲珑的镂花紫铜小手炉。   他将东西往那人怀里一送,闷闷道:“晚上风凉,穿上再走。”   狐狸望着这一身冬天的行头不觉微愣,但还是听话的捞起氅衣披上了,雪白柔软的兔毛在脖颈间滚了一圈儿,愈发衬的他一张脸颊清瘦小巧,皎皎动人,乍一看倒像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了。   白泽见狐狸行动不便,于是上手替他系好了腰间的缎带,将那人挺成小丘的肚子捂了个严严实实。   狐狸本来修长挺拔的身姿,活脱脱让白泽给整成了一个毛球儿,再加上两只长耳朵,便是一只成了精的灰兔子了。   “白泽,现在是夏天,你是打算闷死我吗?”   那人不予理会,抬手将手炉塞进了狐狸的怀里。   热气腾腾的手炉熏的狐狸面颊有些发烫,两朵绯红轻飘飘的浮上了脸庞,透着云霞一般的艳丽。   白泽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真的不用我跟着?”   狐狸一笑,脸上的红霞忽隐忽现,他感觉自己呼出的气息都和汤婆子里散出来的热气交叠在一起了,又烫又暖和,心里也不觉感叹白泽的细致入微。   “不用,你就在家等我就行。”   ……   “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一声轻叹落在夜风,带着几分无奈,又藏了许多甘愿。白泽望着那渐渐消失在青灰巷子口的单薄背影,抬步悄然跟了上去。   初夏时节,清风里仍带着一股寒凉,瑟瑟刮过,吹的人皮肤上冰冷冰冷的,像拢了一层薄霜,狐狸这时才感叹起白泽有先见之明,不禁又将袖中手炉揣的更深了些。   手脚慢慢灼烫起来,像是喝了一杯新温的酒,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暖融融的,狐狸慢慢的走着,因为怀着身子的缘故,步伐看起来有些许笨拙。   走了没两步,狐狸便觉肚子里坠涨的厉害,隐带着绞痛,不由得停下脚步,就着手边的矮墙倚靠上去。   “唔……”   一声闷闷的□□落在夜风里,很快消逝不见了。   狐狸只觉得此刻腰好像坠折一般的疼,不禁挺起了肚子,将脊背死死低在墙上,蝴蝶骨被硌的生疼。   冷汗微微濡湿了薄衫,又黏又滑的贴在肌肤上,风一过,顿时卷起阵阵寒意,狐狸一只手紧托着肚子,低眉忍过那里面一阵阵令人眼前发黑的绞痛,脚下虚软如泥,只怕一起身就要倒下。   月色如霜,凉凉洒落,愈发将狐狸脸色衬得煞白,像褪了颜色的梅花瓣儿,瑟瑟摇落风中,望着直令人揪心,   要是白泽在就好了……   疼到脑子里已经混乱不清的狐狸心里唯有这一个念头。   一念清晰明朗,如晨曦般拂过心头。   正此时,一道轻盈脚步渐近,漆黑的影子静静停留在身前,甜腻的脂粉香气涌进鼻尖,似乎也将身周月色染上馥郁芬芳。   狐狸抬眸,映入眼帘的是阿秀红肿如桃的眼睛。   那一双妩媚杏眼里尚有几分水色,衬着一张鹅蛋圆脸,月色下愈发显得可怜,那人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哭腔,“哥……”   狐狸一愣,心头一幕幕过往翻涌,却早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缓了口气,一只手扶着肚子,另一只手撑着墙壁,慢慢挺直了身子,腹中仍是一阵阵细密的绞痛,绵长又尖锐,磨人的很。   又许是已经疼的麻木,狐狸此刻倒不觉得有什么了,他向前挪了半步,抬手轻颤着挽了挽那人耳边凌乱的发丝,柔声道:“阿秀,怎么了?有什么不如意不开心的,告诉哥哥。”   阿秀闪了闪身子,避开狐狸的手掌,垂眸道:“哥哥,妹妹想求你一件事。”   狐狸看见那人躲闪,眉头一皱,身子似被风吹起般微晃了晃,他咬牙撑住,轻道:“你说。”   阿秀顿了顿,五指不觉紧攥着嵌入掌心,似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才开口道:“哥,求你离开人间,离开子固……”   “只要你在这里一天,子固的心便是牵着你的,念着你的……他时而痴痴傻傻,就像连魂魄都丢了……叫我如何……”   狐狸听了这话却不知该高兴还是苦笑,一颗心里又酸又涩,又甜又苦。   正恍惚间,只听那人唇间溢出一声叹息,又道:“哥,今日医馆一见,你骗得了子固,却是骗不过我的。”   此话一出,狐狸顿时心头一乱,搭在肚子上的五指骤然一紧,青白指尖一寸一寸揉皱了鸦青的绸子。   阿秀望着那人月色下惨白的面孔,唇角苦涩一笑:“我亦是有过十月怀胎的人,怎么会瞧不出来呢?”   “我还知道,你便是那之前的何筠琡,何公子吧。”   狐狸一怔,随即淡淡笑开,脸上带了几分释然,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相貌不同,行动做派却是变不了的,我第一次见到何筠琡,就觉得心里涌起许多亲切熟悉之感,还有那次阿九带我去你的宅院,我在你的书房里,看到了许多画卷,上面画的都是……同一个人,那时我便隐约猜到了,后来,子固三天两头的往你那里跑,我又不傻,难道还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吗?”   “子固曾经有一夜未归,那夜,他说是同“何公子”外出踏青,天晚便在寺庙里住下了……”阿秀说着,望了望狐狸的肚子,垂眸道:“这孩子,想必是……”   狐狸听出那人话里的不屑之意,心里却没什么计较,也不再百般遮掩,淡淡道:“是,孩子是刘子固的。”   阿秀一听,面色霎时又白了几分,眉目微阖着,快要晕倒的样子。   半响,方才缓过精神,道:“你……你打算告诉他吗?”   狐狸愣了愣,苦笑着摇摇头,眼里流露出几许茫然,月色将一张清瘦容颜洗淡,尽显憔悴苍白。   阿秀的一颗心提着,生怕狐狸会说出肯定的话来,她抬手攥住那人被灼烫的指尖,涩声道:“哥,子固他只是一个凡人,他怯懦,胆小,瞻前顾后,倘若你将这孩子的事告诉了他,也只会令他左右为难的。”   “不如……”   狐狸闻言却是笑了,眼角一抹轻红明媚欲滴,透着几分凄艳,“不如就这么离去,从此两不相见?”   阿秀低下了头,话语一瞬低弱下去,更像是小声的呢喃,“你就当是成全了我们……”   “呵……”   狐狸轻浅一笑,面如霜雪,右眼角下的一颗泪痣被月色染淡,闪闪似欲滴落,“那谁又来成全我呢?”   从前世到今生,一个云远归,一个刘子固,他苦苦追寻了几百年,毁尽了一身仙骨,磨去了心头棱角,到头来不过送人一个“成全”,倒真是大度的很。   可谁又来成全他自己?   他这空荡荡了几百年的一颗心,只为一人留着,现在那人说不来就不来了,他又当如何?   潮湿的风里携来雨气,一道闪电毫无征兆的划过天际,照亮了层层堆叠的浓云,一声闷响,雨落如珠。   阿秀没再开口,双手又紧紧握了那人指尖一下,似是乞求,又似是告诫,紧接着,便头也不回的冲入雨雾中去了。   巷子深处,一道阴鸷的目光如毒蝎一般,死死盘踞在狐狸身上,转瞬便又无踪了。   狐狸望着那人渐渐隐没在雨里的背影,终于是卸下了一身的力气,身子打了几个晃儿,如一株厚雪压弯的青竹,无力的软倒在墙上。   “呜……”   腹中疼似刀剜,像有利刃一下一下凌迟着血肉,狐狸捧着肚子,饶是坚韧至此,口中也不禁泄露几声低沉的□□,修长的五指死死扣在肚子上,指甲已经用力成了深紫色,缎面上绣着的花纹被勾破了,几根金丝线凌乱的缠绕在青白指尖。   雨落如注,激起千层白雾。   狐狸浑身湿透,鸦青色鹤氅变作深黑色,脖颈间的一圈儿兔毛也成了一绺一绺的,墨发湿漉漉的贴在脸颊两侧,他弯下身子,双手交叠着护在高隆腹部,脸上因疼痛而扭曲着,唇角彻底没了血色,整个儿人好似刚刚从冰窖里冻了一天一夜出来的。   白泽本是远远的尾随着,看不清近处,直到突然落起雨来,这才急匆匆赶向这边。   赶到时望见狐狸如此,几乎半颗心脏都吓停了。   他一把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子圈在怀里,明明冷雨如冰,白泽却觉的像是搂了一个大火球,他心里一沉,抬手拭了拭那人额头,手心里涌进的灼烫的热度几乎要将皮肤烧穿。   狐狸此刻已经渐入昏迷,不省人事了,一只手却还死死护着肚子,另一只手无力的扯着白泽的袖口,薄唇虚弱的一张一合,断续道:“白泽……我好像……不太好……下面……有东西……流出来。”   白泽慌忙低眼,骤然呼吸一窒,脸色煞白。   朦胧月色下,烟雨激起一层薄雾蒙蒙,只见那暗色的鹤氅下摆落了大片的血迹,已经成了深黑色,顺着雨水渐渐晕染开来,白泽一把撩开狐狸的氅衣,那一袭杏色薄衫上更是赤色斑驳,触目惊心。   白泽心尖滴血,声嘶力竭:“秀郎!”   第二十一章   *   一场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此刻只剩细密的雨丝淅淅沥沥的敲打在脚边。   长夜未央,月色晦暗。一线微光如撕裂的雪白锦帛,带着万般无力洒落,映照着白泽怀里那人紧闭的眉目,勾勒出一张极尽清瘦惨白的面庞。   一只手牵着门环,几乎颤抖成筛糠,沉闷而急促的撞击声似要砸破浓夜。   门立刻就从里面打开了,露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那人见到眼前情形,剩余的三分睡意顿时烟消云散,整个人如同从头到脚被泼了一盆冷水,不觉手脚阵阵发颤。   “白泽,这时怎么回事?”   阿九咬住了下唇,脸似冰霜,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作一团烈焰,将白泽浑身上下烧作飞灰。   明明出去的时候还活蹦的像只兔子,怎么回来就成了这般……   白泽无暇理会那人,身子一闪,越过阿九,直奔狐狸卧房,头也不回道:“去烧盆热水,准备几条干净的毛巾马上拿过来!”   阿九听了,尽管觉的被白泽这么指使有些不乐意,仍旧是立刻照做了,   毕竟她虽然不怎么待见白泽,但经过这些日子相处,她也能瞧出来,那家伙对待狐狸,竟像是真有那么几分心意,不似作假。   倒是比刘子固可靠了万分。   夜凉如水,涌动的空气里带着淡淡潮湿,清冷异常。   狐狸此刻躺在床上,湿透的秽衣已经被换下,身上只裹了一件素色轻绡,整个人深陷在锦被里,唯有那突兀的肚子隆起高高的弧度,小山丘一般倒扣在那副单薄瘦弱的骨架上,令人不禁心忧这人下一秒便会被压垮。   长发淋了雨,此刻湿漉漉的堆叠在床榻上,像笼了一层薄雾般,莹亮润泽。   青丝如绸,乱拥着一只尖尖的下巴,愈发衬得那苍白姣好的面颊上绯红如云,锦霞成织,似新雪中碾碎的梅花瓣儿,萎靡中透着几分清艳。   狐狸身下落红已经止住了,白泽却仍是不放心,每隔几分钟便会替那人把一次脉,又往狐狸口中塞了一粒补气调血的丹药。   因发着高烧,狐狸浑身没有一处不是滚热的,如放进炉火煅烧的白瓷一般,皮肤又滑又烫。   毒汗迟迟发不出来,狐狸更备受煎熬,即便在昏睡中也翻来覆去的扭动身子,眉心紧簇成一团,脸上尽是痛苦之色。   白泽手指蘸了蘸杯中茶水,仔细的涂抹在那人干燥的起了白皮的嘴唇上,似是被冰冷的水刺激到,床榻上的人一阵轻颤,皱着眉挺了挺身子,紧闭的眼睛撑开一条细缝,艰难的喘了几口粗气。   微弱沙哑的嗓音蓦然响起在耳畔,像是细碎遥远的梦呓,一声紧叠着一声,虽听不清是什么,却无端令人心碎。   白泽俯下身子,耳朵贴到那人唇边,顿觉一阵灼烫的气息喷洒在肌肤。   “秀郎,你慢慢说,我听着。”   狐狸咬了咬唇,似是呼吸不顺畅的模样,未开口,却抑不住细细碎碎的咳嗽起来,双颊好像从里面渗透出一层薄薄朱铅,烧作大片的晚霞。   白泽瞧见狐狸手抬起放到肚子上,苍白的指尖无力勾动着,便立刻会意了,他又压低了些身子,咬着的狐狸耳边柔声道:“放心吧,他没事,你还有哪不舒服?”   得知孩子尚在,狐狸咬着牙松了一口气。   紧绷的身子悄悄一松懈,整个人便像是酩酊大醉一般,拽着被角儿胡乱蠕动起来,半睁半阖的一双桃花眼里水雾迷离,薄红轻点,委屈的不行,少见的露出几分孩子气。   “白泽……我难受……喘不过气……”   白泽一听,立马小心翼翼的扶着那人起身,坐靠在软垫上,暗骂自己糊涂。   狐狸本就月份不小,仰躺着肚子里的重量肯定紧压上肺腑,能好受才怪。   他顺了顺那人的单薄的脊背,只觉掌心里硌的厉害,不由得心下一疼,沉声道:“现在呢,好点了吗?”   狐狸摇摇头。   白泽心头一跳,未及开口,指尖却被一只滚烫的手轻轻包裹住,他抬眸,正望进狐狸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不觉神思微恍。   狐狸眼睛里凝着淡淡水光,身子僵直一动不动,薄唇紧抿,脸上平静的如一尊玉佛像。   白泽叫了那人几声,不见应答,不由得心里“咯噔”一声。   他从早就一直害怕看到狐狸这样,明明难过的要命,却不肯流露半分疲态,半点伤心。   他记得上一次见狐狸如此,还是在几年前,那人浑身毛儿还没长全就去下山见刘子固的时候。   端王乱平定,四海升平,普天欢庆。刘子固也同阿秀订下了亲事。   那日狐狸穿了一袭霜色云衫,肩上披了雪白的鹤氅,遥遥独坐在湖心亭里,赌气般一杯一杯灌着闷酒,他不敢近前去,只怕一靠近,那人便化作一缕哀愁欲绝的月光,随风而去了。   他等在刘宅门外,直到肩上落了一层薄霜,才等到里面的人出来。   狐狸红着一双眼,唇角却噙着浅浅的弧度,眼中笑容竟比月色还明亮几分,那人就像一只乖兔子,受了委屈也不肯说,不会闹,只会在心里耷拉起耳朵,难过消沉的蜷成一团脆弱毛球儿。   那时,白泽是打心底里恨极了刘子固。   也就是在那些日子里,他感觉到自己对狐狸的感情有了些细微的变化。   他好像重新认识了那人一番,从前他只见到他的洒脱,他的风流,他的飘然来去,不受拘束。   那一刻,他却看见了他眼底里的柔情。   似春风,如烈酒,柔和甘洌,醉人心扉。   即使这一分柔情不是为了自己,白泽却依旧觉的身在桃林东风中。   往事回忆起来,多的是令人感慨之处,像一杯甘醇清酒,让人浅尝辄止,不敢贪杯。   狐狸不语,白泽也跟着那人沉默。   烛火时不时剧烈一闪,牵出“噼啪”的声响。   半晌,白泽才听见那人低到尘埃里的声音。   “白泽,我不甘心……”   沙哑的嗓音不复温润,只萧索的令人心疼。   似深秋落叶,瑟瑟在寒风中。   他如何能甘心?倾尽全力喜欢一人,到最后却瞧见他与旁人合卺红帐。   他如何能甘愿?自己落得如此狼狈,那人却笑拥温香软玉,妻子成双。   他如何能甘受?这几百年苦苦寻觅,到头来不过是为了他人做嫁衣裳。   他纵有千百不甘,千百狠,却又怪不得旁人。   不忍恨那人情薄,只恨自己难放下。   不过是百年前山崖上匆匆一瞥……   然,情既起,何所终?   一念至此,有如心头被狠狠剜上一刀,狐狸感觉喉咙间顿时腥气翻涌,慌忙以手掩唇。   想要咽下却来不及,狐狸抑不住身子一阵轻颤,几声强压不住的闷咳后,深黑色的浓血瞬间沿着苍白指缝滑落,啪嗒啪嗒滴在黯色锦被上,蜿蜿蜒蜒浸透了金线织就的花纹。   狐狸一愣,望着手上丝丝缕缕的血迹,眼神一滞,竟不知作何反应。   倒是把白泽吓的不轻,一起身掀翻了红木小圆凳,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秀郎!”   狐狸云淡风轻的一笑,“没事,吐出来舒服多了,”   白泽望着那人唇边点点的嫣红,听着狐狸平常吃饭似的口气,竟不觉该该气还是该笑,“你快少说些话罢。”   说着,白泽拿帕子轻柔按在那人唇边,雪白素娟上骤然染了朵朵红梅,乍望去触目惊心。   他知道,那人心里郁结的这一口血,迟早要吐出来的。   只是不知那心上的一道伤疤,什么时候才会愈合。   但是如今,白泽心里却对刘子固没有那么恨了,也似乎有那么几分理解他。   人生在世,总有身不由己,取舍之间,必有得失,那人只不过是选择了自己想要的安稳生活,旁人有何立场说三道四?   他现在只想狐狸好好的,其它的,都不重要。   红帕被丢进脸盆里,丝丝缕缕的血迹扩散来,顿时将一盆清水染成浑浊的枣色。   狐狸满手是浓稠的黑血,腥气异常,望见白泽拿着湿透的毛巾就要过来,不觉身子一闪,扬起胳膊向后躲了躲,眉头微皱,“别碰,脏的很。”   白泽向前倾身,一把轻松的扯过那人的手腕,淡淡道:“我不嫌你。”   温热的毛巾一寸一寸蹭过柔滑肌肤,像是擦拭过崭新的雪白的瓷器,留下一层浮在表面的薄红。   白泽的手掌整整比狐狸的大了一圈儿,掌心带着细细的茧子,厚实有力,五指又白洁修长,形状很是好看。   狐狸常恨自己的一双手骨头纤细,白嫩柔滑,生的太过女气,此刻看见白泽的手,不觉心里气闷,别扭道:“凭什么你的手就这么好看。”   白泽听了失笑,将毛巾扔进水盆里,手掌灵巧的一翻转,便同狐狸的手十指相扣起来了。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   狐狸轻轻一挑眉,“这好像是形容女子的罢?”   白泽扬起唇角,眉眼里尽是柔和,“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喜欢。”   反正不管是这双手,还是这个人,他都喜欢的要命。   白泽眼睛里含着浅笑,说话时语气里也带着笑,很容易让人的思绪就跟着他那一双细长勾人的凤眸跌入深渊。   狐狸瞧着瞧着,一个不小心,就呛到了。   没喝水,没吃饭,竟然咽一口唾沫也会被呛到,可是丢人丢到家了。   这一阵咳嗽来势凶猛,牵扯的腹中亦有阵阵撕疼,狐狸抬手悄然揉了揉下腹,掌心触到那软乎乎肚子的瞬间,不觉心头一热,眉眼舒展如春风,整个人都似化作清晨一缕暖阳,融融洒落。   白泽却眼尖的捕捉到狐狸眼中一缕痛苦之色,一只手轻轻拍着那人后背,皱眉道:“肚子疼?”   狐狸听了立刻摇摇头,他不想在再让这人为自己担心了。   正要开口,喉间却突感异样,狐狸抬手捏了捏嗓子,眉心微蹙,喉咙里像灌满了滚烫的沙砾,疼的紧。   “先别说话,伤嗓子。”说着,白泽欠身捞起矮几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温水,用嘴试了试温度,这才递到那人唇边,“喝慢点儿,嘴里含一含再咽。”   狐狸听话照做了,直到嗓子眼儿里不再那么火辣,方才开口:“白泽,这一次,又劳烦你了。”   白泽闻言,眸子里笑意柔和,细长眼角微微上挑,更显得风流灵俊,“你劳烦我的次数可多了,哪止这一次,我算算……光是我救你于老道士的丹炉之下就有七八回了吧,够你以身相许我好几次了。”   狐狸听了,忍不住两眼弯了弯,噗嗤一笑,“那你算算,我要“卖身”给你多久,嗯?”   “这一世肯定不够,起码也要三生三世,我还嫌少了。”   狐狸笑着摇摇头,墨黑的发柔柔披洒在瘦削肩头,衬着雪白小脸儿上两双弯弯的眸子,愈发显得其人乖巧。   “你想得美。”   因是在病里,那人笑的有些许勉强,似一朵经厚雪催打的白梅,虽一身清丽洁白仍在,却难掩脸上憔悴。   白泽望着,心下一痛,不觉伸手揽了狐狸的肩膀在怀,另一只手覆在了那高隆的肚子上,同那人的手背相交叠着,淡淡道:“我刚刚的话不是在同你开玩笑。”   “……”   狐狸身子微微一颤,似欲躲开,却被白泽圈的更紧。   狐狸身上带着一股无名清香,此刻因着在发烧,那香气似乎被熏的更浓了,有点像茉莉的味道,却又不似那般香的凌厉,很是柔和雅淡。   “别动。”白泽轻轻捏了捏那人指尖,话语里含着几分威严,却又温和的像一团暖阳。   “好秀郎,让我就这么呆一会儿。”   狐狸愣了愣,突然安静下来,倚靠在白泽宽阔的肩膀上,细细嗅着那一股淡淡的清酒香气。   白泽感觉着那人像个小猫一般在自己身上嗅来嗅去,不觉失笑,垂眸道:“等你身子好了,小家伙出世,我再带你去昆仑喝上好的佳酿,可好?”   狐狸听见,无言点了点头,只觉得身上又烫了许多,连呼出的气息都扑的脸颊一热,头脑愈发昏沉起来。   浑身上下没酸疼的要命,骨头像是被打散重接一般,没了一点儿力气,虚软的厉害,一呼吸,胸口便隐隐疼着。   若说只是发烧,何至于如此?   狐狸心里清楚明白,自从那次他吐妖丹,褪皮毛之后,一身修为已经毁透了,这一病不过是引子,牵出了满身的旧伤,要想彻底养好,几乎是没希望的。   他不想把这些告诉白泽,他怕看见他担忧自己,更怕话一说出口,自己便真的垮了。   后半夜阿九熬好了药端过来,一进门便瞧见白泽坐在床边,身形端正挺拔,狐狸闭着眼斜靠在那人肩膀上,鸦发如绸,层层叠叠堆满了白泽胸膛。绡衣轻薄,十分明显的勾勒出那人腹部隆起的弧度,圆滑又俏挺,让人不禁想上前去摸一把。   阿九瞧着,脸上不觉渐渐红透了,“白……白泽,药熬好了。”   白泽头也不抬,道:“先放在那里罢。”   “秀郎,起来喝了药再睡。”   狐狸身上发着热,睡眠很浅,一叫便醒了,   他动了动酸麻的身子,望着白泽手中一碗乌黑浓稠的药汁,无言蹙起眉头。   “我不喝药。”   白泽眉心微拧,手上一顿,“为何?”   狐狸一只手搭在肚子上,如小兔般瑟了瑟身子,垂眸低声道:“这药对孩子不好……我不喝……再说,我已经不觉得身上那么烫了……应该是烧快褪了,不喝药,也可以的。”   墨发凌乱簇拥着狐狸尖瘦的下巴,将一张小脸衬得雪白。   狐狸姿容本就清艳妩媚,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水光粼粼,时时含笑,无声无息便勾了人心魄去。   此刻看去,却褪尽了万般光华,整个人如一个单薄的少年,苍白的令人心疼。   白泽端着瓷盏的手僵在半空中,轻轻叹息一声,望着那人脸上故作轻松的强笑,心中无奈,他伸手拭了拭狐狸的额头,温度仍是灼烫的很,哪有减退的意思。   白泽知道狐狸脾气倔强,必然听不进劝。   再者那人子不稳,现下不饮药,对腹中的孩子来说确实是好的。   道理他都明白,只是看着那人明明难受的紧,却仍是强撑着笑容的模样,心里便一阵酸涩。   白泽转身将药递给阿九,“累了半宿,你也去休息罢,这里有我。”   “可是前辈……这药……”   “先端走。”   送走了阿九,白泽起身插好了门闩,一回身望见眼前场景,竟是愣住了。   烛火微明,橘色光芒柔而温暖,淡淡的笼罩在狐狸身侧,将那一身雪白绡衣染成了嫩柳黄。   狐狸此刻侧躺着,身上半盖着一角锦被,怀里像抱了个软绵绵枕头,圆滚滚的肚子显露无疑,一只漂亮的素手轻轻搭在肚子上面,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抚着,轻声婉转的歌谣自那人唇间幽幽散落。   如柳絮,若游丝,盘绕在心尖。   白泽笑着走过去,蹲下在床边,目光落在那人沉静眉宇间,“这是唱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狐狸一笑,两只眼睛半弯成小月牙,微含着清光,“这是我娘从前教我的调子,没词儿,我小时候,尚未化作人形时,常听她哼着玩儿。”   一片烛晕,颤悠悠落在低垂的眉睫,将那明眸里含藏的温柔点染的愈发深沉。   白泽觉的狐狸此刻有些不一样了。   那眼神,那笑容,恰如春日里一泓洒满阳光的溪水,清澈见底,柔和又包容。   直让人心头喜欢的一塌糊涂。   白泽抬手放到那人肚子上,掌下能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鼓动,好像一只刚刚出生的肉兔子,软乎乎的滚在掌心里。   “这小东西,这么晚了也不睡,就知道折腾人。”   狐狸听了唇角微弯,两朵梨涡儿映在烛光里,模样很是乖顺。   “刚刚没动的,你手一放上来,他便动了。”   白泽一愣,细长乌黑的眉梢微微上挑,眼里笑意渐浓,“真的?原来小家伙这么喜欢我……”   狐狸撇了撇嘴,身子又往被子里缩了缩,青丝如缎,层层铺洒在瓷枕上,他两眼一弯,眸子里像卧着细碎的星辰,闪闪发亮,“你怎么就知道是喜欢?说不定是讨厌你,赶你走呢。”   “那不行,我都对他们的爹爹这么好了,他们再不待见我,那我可不饶了。”   狐狸低声笑了笑,眼皮低垂,忍不住困意打了个哈欠,纵使他隐约觉的白泽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也无心细想了。   “白泽,夜太深了,你也去休息罢,不用守着我。”   那人立即道:“不行,你发着烧,身上又不便,屋子里没人怎么办?”   狐狸听了,有种自己被当成小孩子捧在手心里的感觉,无奈道:“阿九就在我隔壁,有事我会叫她的。”   “她一个女孩子,半夜来和你同处一室,不方便。”   狐狸想了想,觉的也有道理,正想说自己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事,一抬眸,却见白泽十分熟练的褪去长袍,散开束发,只剩了一件月白单衣略有些空荡的罩在身上,整个人如一株青松,修洁挺拔。   狐狸望着,不觉目瞪口呆,瑟了瑟身子,皱眉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那人薄唇微扬,眼底里笑意朗朗,直勾人心,“那我和你睡一起,不就什么都解决了?”说着,白泽轻轻拽住了狐狸手里紧掖的被角,稍一用力,修长身子便如一条灵活的鲤鱼般,一瞬闪到了热腾腾的被褥里面。   “白泽!你给我……”   白泽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漂亮整洁的牙齿,抬手揉上了狐狸的脸颊,“给你怎么?”   狐狸脸被揉的变形,说不出话来,只得用眼神表达嫌弃,无声的瞪出三个字。   滚粗去。   脸对脸,鼻碰鼻,肩捱着肩,脚并着脚,四目相对视着,温热的气息瞬间交织在一起,参差凌乱,柳絮一般胡乱飘摇着,又像一根根错落的红线,剪不断,理还乱。   狐狸望着那人脸上明朗清澈的笑容,面上忍不住一热,呼吸微乱。   他真的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只拳头砸在白泽肩头,却因着是在病中而绵软无力。   柔长的五指轻轻抵在那人肩膀,指尖微颤着勾住衣衫,反倒多了几分欲迎还拒的味道。   “滚出去……”   白泽一笑,一把捉住那人烫成小山芋的手掌,放到耳朵下枕着,轻声道:“身子还这么热,就莫要胡闹了,我保证什么都不做,你安心睡罢。”   “……”   倦意如潮水一般袭上四肢百骸,狐狸含糊的应了一声,终于是抵不过困倦,强撑了许久的眼皮有一下没一下打着颤儿。   很困,但却睡不安稳,身上烫的要命,嗓子眼儿里也干燥,像是一块大旱的地皮,在烈日灼烧下几乎要冒起轻烟,化作灰烬。   白泽的身体却偏凉,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那股清寒,狐狸难受的紧,恍惚间,不自觉的就往那人身上蹭去,一伸手抱住身边那凉丝丝的天然冰块儿,喉咙里发出一声舒适的叹息。   两人此刻贴的严丝合缝,狐狸高隆的肚子便紧紧抵在白泽小腹,圆润的弧度带着几分脆弱,热乎乎,软柔柔的,仿佛一株似开未开的花苞捧在心尖,偏是惹人怜。   狐狸滚烫的身子似一具小火炉,灼的白泽身上都有些发热。那人秀眉紧簇着,脸色潮红如云,急促的呼吸里亦带着几分艰难痛楚。   不用药,便只能这么一分一秒熬过来,别无他法。   “唔!”   一声轻吟夹杂在低低的喘息里,紧接着,狐狸的身子蓦然打起了摆子,脸色青白骇人,冷汗层层渗出额头,一绺绺碎发被打湿,黏在白皙若脂的肌肤上。他紧咬着嘴唇,一张脸深深埋进了锦被边缘,凌乱的话语沙哑低沉,像是用尽了一身力气方才挤出喉咙,令人生怕一触即碎。   白泽心中焦灼,抬手狠狠掐了狐狸的脸颊几下,指尖蓝光一闪,便有清凉的露水滴落,一颗颗无声渗进那人干涩苍白的唇间。   “醒醒……醒醒!秀郎!那都是梦……”   “我在……你醒醒,我就在这儿……”   狐狸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一声声喘的急促,眼中尚有水雾氤氲。   “……白泽?”   反应未及,狐狸便觉眼前一黑,额头贴上一小片冰凉滑腻的东西。   那是白泽的一个吻。   一个带着安慰,包容,心疼,和承诺的吻。   “别怕,秀郎,有我在。”   一句话,轻薄如纱,悠悠笼罩在心尖,带着那么一丝丝令人恨的狡猾。   狐狸怔住,双眼一眨,眼泪便自然而然的落了下来,似乎心里所有的委屈,逞强,不甘和伤心难过,都在这一句温柔的话里化作霏霏细雨,随着料峭寒风飘洒向远方。   他已经忘了刚刚的梦魇是什么,只记得梦里有刘子固的背影。   决然,冰凉,渐行渐远。   腹中孩子悄然翻了个身,软乎乎的小拳头像是初春嫩柳一般轻柔,一下一下拱着肚皮,狐狸抬手按上肚子,身子又被白泽搂的更紧了些。   他无声一笑,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水。   心中想,也许这样,便很好。   第二十二章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狐狸这一病便是拖了半个多月,低烧反反复复,一直未曾间断,直到重七过后,病况才略见起色。   但到底是虚耗的久了,此回一折腾,狐狸这几年辛苦养好底子糟蹋了七七八八,身子亦大不如从前。   卧床这几日,狐狸的肚子眼瞅着又大了一圈儿,沉甸甸的绑在身上,站久坐久都不舒服,尤其是后腰,整日酸疼难耐,像有细小的银针一颗颗深刺在肉里,一疼起来,整个人便如浑身抽了骨头一般,动弹不得一下。   “嘶……轻点轻点……疼!”   修长有力的五指稍一顿,指尖掠过轻薄如沙的丝绸料子,顺着那柔滑圆润的侧腰缓缓拿捏推动起来。   “现在呢?好点了没?”   “嗯,还行……再轻点……”   低哑清润的嗓音微带着喘息,似猫抓儿一般蹭过心尖。   暖风徐徐穿庭而过,一团团翠叶葳蕤摇曳着,如云浪,似水波,从中大簇的洁白栀子开的正盛,玉颈托着雪瓣儿,金蕊含着骄阳,花茂枝繁,芳香淡雅如雾。   正是盛夏时节,狐狸穿了件青碧色小云衫,手上捧着一盘儿精致糕点卧在竹藤上纳凉,长发未绾,交织如云,浓墨般铺洒在肩头,发梢上笼了一层淡淡金光。   烈日灼炎,这里却是一方浓浓阴翳,和风幽幽,划过皮肤十分舒爽清凉。   一条杏色薄毯斜搭在狐狸高隆的肚子上,将那圆滑的弧度给勾勒尽显。   白泽坐在一旁小凳上,专心致志的给那人捏着腰腹。   狐狸五个多月的身子,肚子如今看起来却如同有了七八个月那么大,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小丘,摸上去柔软又有弹性,暖融融的十分惹人喜爱。   甜丝丝的清香飘散在暖融空气里,萦在鼻尖,狐狸忍不住又拈了盘中一块绿豆凉糕放进嘴里,脸颊顿时鼓起成两个小包子,吃相实在不算优雅。   白泽望着那人像个屯食儿的松鼠般,一下一下有条不紊的鼓动着两颊,不觉失笑,“你慢点儿吃,当心噎着……”   “唔……咳……”   话未毕,狐狸已经呛咳起来,两腮登时粉红如雾,像浸透了香酒一般,细细碎碎的绿豆渣子洒满了白泽的袖口,冰糕将金线织就的卷云纹上染了点点泛黄水渍。   白泽一手拍抚着那人后背,一手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递到狐狸唇边,两眼含笑道,“你这急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虽是责备,语气里却无多苛责,反有几分宠溺。   狐狸就着白泽端的茶杯抿了几口水,气息尚有些不稳,待到回过神儿来,低头看见手里半盘子的糕点都快被自己给自己吃干抹净,不觉脸上一红,慌忙递出手中咬了半口的凉糕,双眼一弯,“你要吗?”   青葱色的糕点四方形,半透明,尚带着丝丝缕缕寒气,咬一口,冰凉丝滑,香软爽口,酥软的绿豆糕里包裹着少许蜂蜜,丝丝缕缕扩散在唇齿之间,味道甜而不腻,凉而不冰,吃着很是解暑。   白泽一口咬掉狐狸指尖捏着的糕点,如一匹小狼般迅捷,临走前,不忘用舌头舔去那人手上的绿豆残渣,一脸心满意足。   “好吃。来,再喂一块儿。”   狐狸已经习惯了白泽轻浮暧昧的举动,只是淡淡一笑收回手,纵然做的一副云淡风轻貌,脸上飘起的一层薄薄红晕却难掩。   他一伸手,将一整盘糕点都推入白泽怀中,“都给你了。”   白泽望着那人烧起一层不明显的嫣红的耳垂,禁不住眉开眼笑,起身拢了拢狐狸肚子上快滑落的毯子,道:“留给你罢,我不爱吃甜的。”   狐狸一愣,双唇扁了扁,纤眉微挑成倒挂的新月。   刚刚是谁腆着脸求投喂的?   狐狸天生的一双桃花眼,清透如水,波光滟滟,纵使怒时也带笑,便作嗔态亦含情,一颦一笑里端的是姿态风流,无人能比。   此刻虽微带病态憔悴,却不减风华,反添了几分闲静雅隽。   白泽定定的望了那人去,心里竟不觉又是一沉沦,忍不住抬手,指尖轻拂上狐狸眼角一抹浅色嫣红。   “秀郎,你真好看。”   语气轻淡,尾音很快消失在了燥耳的蝉鸣声里。   狐狸却僵住身子,内心好像是风轻轻拂过的水面,倏然荡起了一圈圈儿涟漪。   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白泽很快收回了手,只留下一小块汗渍,湿淋淋的黏在狐狸的眉梢,像一份无言的陪伴。   “那个……你腰还疼吗?要不要我再捏捏?”   狐狸摇摇头,道:“已经好多了。”   “那……那便好。”   沉默来的突然,像是一场毫无征兆的云雨,在两人之间激荡起一层薄薄水雾。   蝉声杳杳,聒噪的吵闹在耳畔。狐狸紧抿着唇,本来苍白的脸颊因热风而浮起一层胭脂色,衬着一双明亮动人的桃花儿眼,更显得十分艳丽妩媚。   肚子里的小家伙很合时宜的蹬了蹬小脚,像是刚刚睡醒,力道轻而绵软。   狐狸捂着肚子欠了欠身,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白泽心里一沉,倾身前去,眉心紧拧起来,“秀郎?”   “不碍事……他……动了动……”   狐狸轻轻拍了拍白泽放到自己肩上的手背,虽是这样安慰着那人,脸色却慢慢白了下去,呼吸声也愈发沉重错乱。   白泽一见情况不好,立马拦腰横抱起狐狸,快步朝着卧房里去。   雪白的瓷盘落到地面,发出粉身碎骨的清脆声响。   狐狸这一胎怀的艰难而辛苦,绞痛来的十分频繁,常常是腹中的孩子只不过翻一个身,便能让那人翻来覆去疼上半个多时辰,严重时更甚,虽一直用各种希贵药材调理着,亦用上了许多灵丹仙草,却依旧不见什么起色。   故而那人眉头一皱,白泽便如此提心吊胆,其实并不是小题大做。   屋子外是炎炎烈夏,几面却有几分清冷,一股不明显的苦涩气味儿弥散在鼻尖,同窗纱里飘进来的栀子香混合着。   雪白的帐子斜斜落下一角,掩映着里面素容憔悴的人。   “秀郎……”   白泽看着狐狸疼的满是冷汗的额头,一颗心像是麻绳狠狠勒住,一呼一吸间难受的紧。   他紧紧攥着那人冰凉的手掌,涔涔汗水将掌心浸的湿滑黏腻。   狐狸用力咬着唇,颤抖的睫毛在苍白肌肤上投下一抹灰色阴翳,清俊的脸庞因痛苦而微微扭曲着。   纤长的五指紧紧扣着腹部衣衫,将那青碧色绸缎揉的褶皱不堪,狐狸堪堪咽下一声低吟,望着白泽的眼睛里凝了一抹淡淡水光,目光如雨洗过的料峭青山,孱弱里透出一股子风霜摧不折的韧劲儿。   “白泽,过会儿就好了,你别担心。”   虚弱的声音仿佛雪中奄奄白梅,凌寒未败。   狐狸容色已经恢复如常,只一双暗暗扣在床沿的手用着力,青筋一道道掩在手背下,更衬得一双玉手苍白如瓷。   “我不担心。”   白泽鼓励似的捏了捏那冰凉指尖,殊不知颤抖的厉害的,却是自己的手。   如今就已经这样难熬,到了生产之日,这人又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白泽不敢想,他恨不得由自己来代替狐狸承受这些,也好过就这样看着那人如一株凋零的花朵,被狠狠碾碎揉烂在尘埃里。   他不忍。   “白泽?”   听到狐狸低声唤着自己,白泽立刻收敛心绪,俯身靠近那人脸颊边,“我在这。”   狐狸抬眼望着那人,脸色尚青白如纸,漂亮的眸子却弯了弯,轻声道:“白泽,你陪我说说话罢,说什么都行……”   “最好是能催眠的那种……”   他是真的太难受,肚子里疼,牵的胸口亦作呕,好像死命跑了几百里路又猛然停下,刹那腿脚酸软成泥,浑身没有一处是舒坦的,真想就这么一睡不醒了去。   白泽不是个健谈的人,此刻听到狐狸这样说,反倒先愣了一愣,眼睛里有些茫然无措。   半晌,才道:“那……那我给你讲讲修仙之道,行吗?”   狐狸颔首一笑,苍白的唇角牵起浅浅弧度,如弯月落镜水,荡起的涟漪缓缓化作他眼眸里的一道微光。   薄唇轻启,落下一字。   “好。”   白泽原身是神兽,自小生长修炼在昆仑,所以对修仙论道之事十分熟稔,亦是族中之姣姣,被许多长辈寄予了修成上仙,震耀族威的重任,此刻论起仙道来,身周似乎都有飘飘然的烟云环绕,细长勾人的凤眼里如洒了一壶清酒,酣快淋漓,仙气盈动在一袭白衣之侧,愈发将他眉眼衬得潇洒俊逸,风流不凡。   他语气极轻柔,低沉缓慢,加之说的又都是阴阳五行,天地大道之类的术语,使人听了不免昏昏欲睡。   狐狸本想着努力睡去,这时却听的格外精神,腹中疼痛已经不那么剧烈,细微的很难察觉,小家伙时不时动一下,拱土的小笋一般。他一手安抚着肚子,一面安静望着那人滔滔不绝,漆黑幽深的眸子里不知道在遐思些什么。   白泽察觉到目光,停了下来,柔声道:“怎么了?”   狐狸一愣,旋即轻轻笑开:“没什么,只是觉的,白泽你以后一定能修炼成上仙吧,真好。”   而自己却没机会了。   也不知道这人到了天上,还能不能和自己像从前一样,把盏言欢;像今日一般,浮生作陪。   狐狸甚至没意识到,他竟在害怕他的离开。   这份心情,如一朵枝头脆弱的花,欲盛开,还怕春风太过料峭,只得惴惴颔首不语。   白泽却一瞬就明白过来,伸手揽了狐狸清瘦的硌手的肩膀,淡淡道:“成仙不成仙,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你在哪,我便在哪,你在九重天,我自然要飞升成仙,你若在凡尘里,我做个凡夫俗子又有何不可?”   此话一出,狐狸就算再迟钝,也大约能明白那人心中所想了。回想起前些日子的种种暧昧,不觉耳尖又是一烫。   心里却是莫名喜悦着,脸上不经意笑开,如一朵明媚而不自知的小桃花。   狐狸低着头,长睫似羽扇,盖住了半双清眸,掩去其中如絮纷乱,许久,才轻轻开口:“白泽,你待我之心,我清楚明白,可是我自己的心,我却尚且看不透……”   他知道,自己执着于的,其实不过是这几百年来对一人的念想罢了。   只是这道坎儿,太难跨过。   他用了半辈子去寻一个人,念一个人,那人名字是刻在他心上的一个烙印,粘着血,牵着筋,一碰就疼。   他不曾想,有朝一日,假如他不再执着于云远归,执着于刘子固,那他这几百年的守候和期盼,又都算作什么?   狐狸深吸了口气,肺腑里好像扎入冷硬的冰碴子,忍不住呛咳几声,脸色又白了几分。   “白泽,我不值得你这样。”   他的心不是完整的,他的身子亦不是完整的,他整个人就像秋天的一片落叶,摇摇欲坠在枝头,已经枯败,已经失去水分,只待一阵凉风,卷其入尘土里,被揉碎碾烂直至消散在风中。   白泽望着那双含着秋水的深墨色眼底,心里蓦然一抽痛,直想把这人整个儿揉在怀中,融进血骨,“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在这里,那是我心甘情愿,你若不想见我,我立刻就走,不再烦你。”   说罢,竟起身真要离去。   狐狸心下一惊,脑子里还未反应,一苍白的只手已经慌忙探出,两指堪堪拽住了那人雪白宽大的云袖,“谁说烦你了?”   白泽停住身子回头,眼底笑意渐浮,唇角挑一抹微微的弧度,容色满是掩不住的开怀。   狐狸瞧着才知被耍了,心上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止不住气闷,一把甩了那人的手臂,清丽的脸庞浮出几丝窘迫,耳根微红,小声嘟囔一句“混蛋”后,愤愤靠回软垫上。   青碧的长袍如初春新柳,上好的绸缎色泽鲜明,似罩了一层清透水光,愈发映的那人肤白如雪,容色端丽,像是自画卷中不小心走出的一般,无论何时何地看去,都惊艳的令人难以挪开目光。   白泽坐回床畔,俯身侧脸贴在狐狸圆滚滚的肚子上。   软乎乎的触感轻柔而温暖,像是身处一片春暖花开里。   他目光向上看去,入眼先是狐狸一双尖尖下颌,紧接着是苍白的紧抿的薄唇,再往上是秀挺俏丽的鼻尖,宛如玉葱般清透洁白,最后是一双略显细长的桃花儿眼,眼底噙着淡淡的笑,一颗乌黑的泪痣,像是含着那许多说不出口的话,道不明朗的心绪,无声点在眼角下面。   白泽抬手握住那人垂在身子一侧的指尖,手心顿觉一阵冰凉,他一瞬松了松手上的力道,复又攥的更紧,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   “秀郎,今夜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   狐狸垂着眼帘抿唇不语,胸膛起伏却愈发剧烈。   盛夏晴朗的正好,小轩窗外,蝉鸣如水,花香如潮。   白泽感觉到狐狸的手心像是浸了水一般,湿淋淋的,冰凉又柔软,又道:“秀郎,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不想再把一颗心埋在角落里,更不想看着这人纠缠在回忆里无休止的承受痛苦。   他想大大方方的牵他的手,吻他的唇,嗅闻他长发间淡淡的清香,不必小心翼翼,更不必以玩笑来掩饰真心。   他想对他说句“喜欢”。   这件事,他已经想了几百年。   第二十三章   *   深夜。   狭小的卧房内,弥散着一股苦涩的草药味儿,重重帷帐里,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苍白着脸无声无息躺在纱帐里。   刘子固在正厅焦灼的来回踱着步子,两层眼袋下卧着淡淡乌青,头发蓬乱,深青色的胡茬几乎蔓延到鬓角。   望见那老者颤颤巍巍的从卧室里打帘而出,刘子固一步跨上前迎去,焦急道:“大夫,我夫人怎么样了?为何只是淋了一场雨,便浑浑噩噩昏睡了这么多天?”   老人不紧不慢的拈了拈须,烛火明灭下,显得那苍老枯败的面容上有几分高深莫测,“单从脉象上看,确实只如普通的风寒无异,但是令夫人一直昏睡不醒,那就有些棘手了,老夫行医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种病症。”   刘子固眉头皱的更深,双唇微颤着,脸色愈发苍白起来,“那……她腹中的孩子可还好?”   “令夫人目前的脉象是平稳的,往来流利,如珠滚盘,并无滑胎迹象,公子可放心。”   刘子固稍稍松了口气,而下一句话,又让他整个人的神经紧绷成一根欲断的弓弦。   “然而倘若她再这么昏迷不醒下去,老夫也不能确保她的安危,毕竟人在昏睡里吃不下东西,四肢不能活动,很快就会衰弱下去。”   说罢,老人幽幽望了刘子固一眼,压低声音又道:“恕老夫直言,令夫人的病症不似寻常,倒像是中邪,她在昏睡之前,可有去过什么地方,同什么人见过面?”   刘子固怔住,一张脸瞬时煞白如纸,昏黄烛火摇曳,更映的那一张脸鬼魅一般忽明忽暗着。   他清楚记得,那一夜阿秀浑身湿透的回来,再大的雨也冲不去她身上那股轻淡而熟悉的香气。   如清荷,似幽兰,就那么萦绕在深沉如墨的雨夜里,好像那个人就已经盈盈笑着站在自己面前。   那是秀郎的味道。   老人望着那失魂落魄的男子,摇头轻叹,弯下腰跨上了药箱。   刘子固堪堪回神,匆忙拽住那人衣袖,“大夫,阿秀她……”   老人止住脚步,他的脸一半儿明,一半暗,窗棂月色与烛光柔柔交缠在一起,将他纹路深纵的眼尾染上一抹诡谲的笑意。   刘子固却只看见一个灰色佝偻的背影和一头乱蓬蓬的白发,他隐约觉的这身影有哪里十分熟悉,脑海里的那根断弦却如何也连接不上。   “大夫,求你救救阿秀……”   老人摇摇头,拂开了袖上的手,“老夫观公子方才神色,定是被我说中了,令夫人想来是最近接触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种事,老夫帮不上忙,公子该去请道士才是。”   “道士……”   刘子固蓦然愣住,回过神来时,厅中早已空无一人。   门扉外竹影憧憧,好似一缕缕无处回去的幽魂,正挣扎着低声啜泣。   他不觉想起了前几日在医馆偶遇狐狸的情形,那惨白如纸的面容,那怪异笨拙的身形,那遮遮掩掩似有所隐瞒的态度,都不似他从前所认识的秀郎。   他所见的秀郎,是那个温雅柔婉的男子,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如天上谪仙般风流灵逸,秀美无双。   不是那憔悴的连笑容里都透着无力的人。   此时,刘子固这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无论如何,那人终究是一个妖。   一介妖,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出?   “秀郎啊……”   一声低叹,落入尘土,扬起的浊雾吞噬了他眼底淡淡寒光。   ——————————————   七月十五,中元节。   鬼节是盖州城最热闹的节日之一,虽说是为了悼念亡灵而设的节日,却又异常欢闹美丽。夜幕一落,玉盘清悬,便有稀稀疏疏的天灯徐徐升起,橘色暖光照亮家家户户的飞檐,照亮街道上来往行人,渐渐化作遥挂的星芒。   城郊河畔更是人潮熙攘,多的是手执莲灯,装束朴素的虔诚男女,蹲坐在河岸悄声耳语,时不时闭目祈祷祝愿。也有小孩子,尚不知何为参商永隔,扯着铜铃般清澈的嗓子追逐来去,手捧着桃粉小荷,笑容天真明亮。   远离人烟的下游河岸处,有一青一白两道身影相倚而立。   月色如雪,瑟瑟铺洒河中,仿佛搅碎了一池透明琉璃,粉红莲灯顺水而下,一盏盏打着旋儿停滞在狭小河湾里,将整面河水映成娇艳妩媚的胭脂红,清风掠过,水波潋滟,恰似他脸上浅浅的笑。   “白泽,你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就是这里?”狐狸侧过头望着身畔的人,下颌微扬,眼底沉着亮晶晶的月光。   “是,我记得以前你曾抱怨过,来人间游荡许多年,竟不曾同凡人一起过过节日,心里可不平衡了。”   一声嗤笑,轻飘飘散在微寒的夜风里,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开怀,“这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我都没印象了,你竟还记着?”   “只要你说的,我都会记得。”   “……又这么肉麻,亏你说的出口,白泽不是我说你,你这脸皮真的越来越厚了,也就我能忍你,换了别人早就把你踢河里去了……不对,你再说这种话,我也把你踢进去……”   白泽闻言淡淡笑开,转过身,伸手轻轻扳过那人的身子正对自己,“不是我脸皮厚,而是你太紧张了吧。”   小声的碎碎念戈然而止,狐狸一愣,浑身轻轻一颤,似给人揪住尾巴的松鼠,一身皮毛倒竖,漆黑如墨的圆眼睛里好像藏了两颗来回滚动的星辰。   白泽望着那人微红的耳尖,勾唇道:“我以前也没少说这种话,怎么现在就是肉麻了?”   “以前……现在,不一样。”   “哪不一样?”   “我……我说不出来,反正就是不一样。”   月色如薄纱,朦朦胧胧罩住他脸上淡淡嫣红,狐狸猛然挣脱了白泽的手臂,踉踉跄跄倒退着,脚跟猝不及防踏上一颗突出的小岩石,身子霎时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倒的一瞬间,狐狸第一反应是护住肚子。   天上的星河一瞬跌落在狐狸眼中,而狐狸跌落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入眼是白泽一双漂亮的凤眸,似虞美人般直勾人心。   “没事吧?”   “无碍……”   狐狸在那人搀扶下站定,五指仍死死攥着腹部的衣衫,手心里止不住冒着冷汗。   两人身子贴的极近,狐狸高高隆起的肚子紧紧贴在白泽腹部,很柔软,微微有些□□,像一株脆弱的花苞,抵不住一点风雨的摧折。   白泽抬手为那人紧了紧凌乱的衣襟,又揉了一把狐狸毛绒绒的头顶,“好了,没事了,我带你去放花灯,这才有过节的味道。”   从下游河岸到花灯摊位前不算远,狐狸却走的格外小心,生怕一个不稳迈错了步子,两只胳膊亦死死圈护在肚子上,护雏的小鸟一般。   白泽瞧着那人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笨拙的模样实在让人喜欢的不行,一颗心就像吃了蜜一般甜柔。   “你不用这么小心,有我护着,没事的。”   狐狸抬头瞥了白泽一眼,额角挂着一层薄薄的汗水,他淡淡一笑,道:“你还能永远跟在我身后不成?”   他知道这人总会有一天乘云霄,上九重,身披仙氅,足踏金云。   那是白泽的命,而自己亦有自己的命。   白泽却全装没听见,随手拿起一个细绢织的莲花灯,举到狐狸眼前,“好看吗?”   狐狸怔了怔,脸上浮上一抹无奈的笑容,仍是乖巧的点了点头,“好看。”   摊位前,琳琅满目的花灯整整齐齐摆在一起,种类简直比上元佳节时候还要齐全,做工亦十分精美。   白泽挑了一盏绢织莲花灯和一盏兔子形状的彩绘纸灯,付了铜钱,正准备携狐狸离开,却被摊前老叟叫住。   “两位小公子,请留步。”   狐狸回神,听见那人叫自己“小公子”憋不住低声笑开,眼睛弯成月牙儿,心说我都快一千岁,旁边这位更是上万年岁了,倒被你这个小娃娃占了便宜。   “老朽看两位小公子仙风道骨,风采不凡,想再赠二位一样东西……”   狐狸一听这套路,这是要摸骨看相讹人啊,连忙拉了白泽的手凑到那人耳边,“这种事咱们以前见的多了,快走快走!”   白泽却来了兴致,轻轻攥了攥狐狸的指尖,扬眉一笑道:“不急,且先看看他拿出来个什么。”   老叟意味深长的深邃眼光在两人之间巡视两圈,紧接着从一旁的麻织袋子里掏出什么攥在手心。一根朱红色线绳飘飘悠悠垂落在枯树皮似的的指尖。   狐狸被这神神秘秘的举动勾的好奇,不觉凑近前去,白泽也上前半步,挡在狐狸侧身前。   一双苍老的手慢慢张开,躺在那纵横交错的掌纹里的物件儿,清润玲珑,水亮透彻,赫然是一对上等的平安扣,上面各系着两条鲜红精致的同心结,月色下更显雪亮莹白。   狐狸瞧着一愣,身子僵住,脸上渐渐飘起两朵云霞,“你送我们同……同心结做什么?”   老叟微微一笑,眼中划过一丝狡黠,“小公子莫要害羞,我观两位言行举止,一举一动,眼中皆有对方,互为牵挂……难道还配不起这两枚同心结吗?”   狐狸眉头一皱,正要开口,白泽却抚掌而笑,一只手轻轻拿过老叟手中的一双平安扣,抽出一枚放到狐狸腰间比了比,眉眼微弯道,“这东西精致华贵,又不张扬,挺配你的。”   “可是……”   那人话未完,白泽指尖灵巧一绕,小小的玉佩已经挂在了狐狸腰间的衿带上,颜色雅致,月色下泛着淡淡水亮光泽。   做工精巧的同心结垂落在雪白绸缎上,细碎的朱红流苏随风飘摇着。   白泽低头凑到那人耳边,轻声道:“这小玉可保出入平安,驱邪避灾,你带着罢,就当是我送给这孩子的一点心意,好不好?”   这一下狐狸没了理由拒绝,只得点点头,指尖悄然触上腰间冰冰凉凉的玉石,心上却暖融融的 ,薄唇挑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老叟却将两人一来二去都望在眼里,不觉摇头无奈低叹一声,眼里闪烁着微浑的水色。   白泽同狐狸又多挑了几盏花灯,到河畔时,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小乞儿在翻弄人们丢下来的破旧花灯,时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喊叫来。   月色愈发明亮起来,窄窄的河面如同落了一层薄雪,素绸般浅浅荡漾着,寥寥河灯漂浮在水岸,渐渐失去鲜艳的色泽,搁浅在污泥里。   白泽脱下外袍盖在生了露水的草地上,这才扶着狐狸缓缓坐下。   “累不累?”   “还好。”狐狸扶着肚子喘了几口气,身子却撑不住软靠在白泽肩上,脸色透出几分苍白,一双眼睛却仍旧十分明亮而精神,琉璃般流转着动人光泽。   白泽又为狐狸掖了掖领口,随手拿起一盏莲花灯,另一只手执着毛笔,侧头问身畔的人,你想许什么愿望?   狐狸闻言一愣,不禁失笑,“白泽,这是中元节,不是上元节,不该在这时许愿的。”   说罢,狐狸望着白泽一瞬茫然的神色,才看出来那人根本不懂这两者的区别,他伸手抱过白泽手里花灯,唇角不觉牵起小小弧度,两点梨涡点缀在白皙的脸颊,更衬得那一双弯弯的眉眼清雅俊美,望之如沐春风。   “其实许愿也不必分什么时节,关键在心。”   说着,狐狸悄夺过毛笔,皓白的腕子左右轻移几下,干净灵逸的字体跃然纸上。   白泽凑过脸来,却连一个尾巴也没看到,只见狐狸灵巧的五指飞快一卷,扬手轻轻一抛,素笺便落入莲灯蕊中,粉红花灯顺水缓缓而下,渐渐成了视野里一盏忽明忽暗的光点。   “你写的什么?”   “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说也不见得灵。”   “那你告诉我,你又打算写什么?”   白泽轻轻一笑,“我要写的不是愿望,是想对一个人说的话。”   “……”   “我同他是挚友,亦是知音,是高山会流水,伯牙遇子期。”   “……”   “我们在一起几百年的岁月,其实,这句话我早该和他说的。”   狐狸低垂着头,身子抑不住微微颤抖,苍白的面容在月色下几近透明。   “秀郎,我喜欢你。”   心脏猛然一紧缩,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倒流,每一道呼吸都如游丝般颤缓,似乎稍一不小心,便被吹断在冷风中。   狐狸浑浑噩噩的的抬起头,双眼一眨,落了两滴泪,泪挂在唇角,尚晶莹剔透,便被滚热的舌头卷走,同思绪一齐化作飞灰。   “唔……”   他像一个被触碰了最脆弱的心房的孩子,又像冬末照到第一缕阳光的积雪,渐渐的,渐渐的,化作自己都诧异的柔软模样。   白泽滚烫的唇带着清冽酒香,很绵软,亦十分体贴,他吻的比今夜的落下的月光还小心,好像生怕碰坏什么,揉碎什么。   他轻轻扣住狐狸的后脑,另一手环住那柔软的腰肢一点点贴近自己,羊脂玉簪无声滑落在草地,狐狸一头乌黑长发散落,如飞瀑般泻落满肩,层层叠叠铺洒在湿漉漉草地。   “白泽……不……嗯……等等……唔!”   坚硬的牙齿磕上脆弱柔软的唇,带出一丝丝血腥气味萦绕在两人相互胶着咬合的唇齿间。   “哈……哈啊……”   狐狸拼了命呼吸,却似乎总也赶不上那人掠夺的速度,他好像一只被迫上岸的鱼,难受的快要窒息,却又很享受这份垂死挣扎。   清风徐徐吹拂,月色洒落如昼,河水荡起雪白的涟漪,盏盏莲灯承载着沉沉的心愿,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一声声低哑蝉鸣隔着流水潺潺,给这月夜徒添一丝妩媚。   白泽不知道这一吻进行了多久,只是回过神来时,狐狸已经沉沉睡去。   他看着怀里那人微阖的眉眼,抬起指尖一寸寸描摹起来,从眉骨,到鼻梁,到嘴唇,再到下颌。   似是察觉到不舒服,狐狸皱起眉头□□一小声,眼皮撑开一小条缝,迷迷糊糊的望着,直到看到白泽一双含笑的凤眼时,这才彻底清醒过来。   狐狸猛的起身,脑子里蓦然却嗡嗡作响,眼前晃过几丝黑影,他咬牙忍了忍,额头一侧的穴位一跳一跳疼的厉害。   白泽一把圈住那人不稳的身子,皱眉道:“怎么?”   “没什么,起猛了……”狐狸缓了缓神思,直到头疼的不太厉害了,才低声开口,苍白的脸颊飘上一丝丝薄红,“白泽……咳咳……你刚才……”   “都是认真的,无论说的,还是做的。”   狐狸一愣,垂下眼帘,唇边悄然一莞尔,低声道:“我知道。”   “那你……”   “白泽,给我点时间。”狐狸抬手放到肚子上轻轻摩搓着,掌下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心中一暖,像开出了一朵花,“我想在人间生下他,无论如何,他总有权利见他们的父亲一眼,哪怕只是被当做一个陌生孩子,我也想让那人看看他。”   “等他生下后,再说我们的事,好吗?”   白泽望着狐狸平淡如水的神色,心中蓦然一酸涩,不觉俯身吻上那人眼角的一抹薄红,道:“这样也好,那我陪着你。”   狐狸抬眸望了那人一眼,眉尖微蹙着,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担忧着什么,最终还是淡淡笑开。   “白泽,我欠了你许多,也许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那人闻言一笑,道:“你可是妖,一辈子长着呢,还怕还不清?”   “再说你与我,无所谓相不相欠了。”   狐狸愣住,几百年里的许多过往就这样涌上心头,逼的眼睛涩痛。   每次回首,恰巧有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每次受伤,恰巧有一份不言不语的关怀;每次难过,恰巧有一杯甘醇绵香美酒,每次醉卧;恰巧有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他以为是巧合的那些“巧合”,原来都不是巧合。   他以为是依赖的那些“依赖”,原来都不叫依赖。   可是如今才醒悟,是否太晚了?   本就是根基尽毁的身子,等到孩子落地后,自己又还能撑多久?   胸膛里忽然钻进一个热烘烘毛绒绒的脑袋,白泽怔了怔,欣喜于狐狸少见的乖顺,他抬手一下一下顺抚着那人柔滑的长发,低声道:“秀郎?”   “白泽,回家吧。”   “好,回去。”   ———————————————   次日清晨,晓光微破。   刚刚同狐狸互通了心意,白泽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   修长五指一把推开窗棂,雪白的羽毛立即哗啦啦扑进了嘴里,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莫名味道。   “咳咳……呸呸呸!!”   白泽捂着嘴抬头,入眼是一只身影矫健,神色高傲的雪白仙鹤,仙鹤他认识,在自己还没降世之前就开始跟着自己师傅了,这算是他的半个师母。   白泽恭恭敬敬对着仙鹤师母行了礼,打着哈欠道:“师母什么事?我还赶时间呢。”   赶着给狐狸崽子做早饭。   仙鹤师母冷冷瞥了眼前的人一眼,翅膀一抖,一张纸片随着雪白的羽毛轻飘飘落下来。   白泽拿起看了,纸上不多寒暄,只有寥寥数字:魔入昆仑,速回。   第二十四章   *   狐狸醒过来的时候便看到白泽穿戴整齐的立在自己床前。雪青长袍,浅绛衿带,配一头垂落腰间的乌黑如墨的长发,愈发显的其人身形修长矫健,如雪中挺拔而立的青松。   狐狸眨了眨惺忪眼睛,望着那人眼中来不及收敛的忧虑,尚有混沌的脑海一瞬清醒过来,他缓缓支撑起身子,一头黑发浓似深夜,略有些凌乱的披洒在肩头,映着一张苍白清瘦的脸颊。   “白泽,今日怎么这么早?”   “隔壁鸡打鸣,睡不着了……”   狐狸闻言淡淡一笑,不做它话,神色里却多几分了然。   他缓缓挪动着腰腹起身,将近六个月的肚子已经高隆的不像话,成一个微微的梨形绑在纤瘦修长的身子上,硬是将那足能罩下两人的雪白单衣撑的略显紧绷。   狐狸坐在床头,身子不由得寻找一个稍稍舒适的姿势而向后微仰,两腿分叉开来,一个圆圆润润的大肚子便十分勾人的挺挂在纤窄的腰胯间。   白泽望着那人难以言喻的一种美丽姿态,不由得心火沸腾的移开了黏着的目光,随手拿了一件水青色云衫披在那人肩头,蹲下身子为狐狸仔细系好了衣带。   “白泽,你的脸为何红了?”   狐狸第一次见那人手脚慌乱的模样,不由得低声嗤笑,眼睛弯成浅浅的月牙模样。   白泽抬起头,心知狐狸这是得到了机会揶揄自己,他望着那双桃花儿眼里小小的得意和戏谑,唇角一勾,撑着狐狸身子两侧的床沿起身,对准那梨粉的唇瓣就是一吻。   说是吻,也不过就是蜻蜓点水似的一碰。   如浅尝一尊美酒。   白泽心满意足的瞧着那人瞬间蔓延起嫣红的耳根子,和那副呆愣似受惊的兔子一般的表情,不禁笑道:“现在是谁脸红?”   狐狸不语,不轻不重的推搡了白泽的肩膀一下,脸颊红的很自然很通透,却一点儿不见羞赧与拿捏。   两人似乎是心照不宣的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般,绝口不提昨夜。   却有什么东西悄然酝酿着,改变着,如一朵满饮了清露和晨光的花苞,正在东风里跃跃欲试的舒展开柔嫩花瓣,每一个姿态,每一缕清香,都散发着令人无比陶醉难以言喻的柔软和迫切。   盛夏的清晨尚留微寒,鸟鸣幽微,庭竹葱茏。   狐狸洗了把脸,用毛巾简单拭了拭水珠,墨黑长发绾起一半儿,用白玉簪子轻轻绕了一个小结,剩下那半儿绸缎一般柔柔垂落腰间,丝丝缕缕缠绕着黛色衿带,浅青衣襟掩映着雪颈,愈发衬得狐狸白的动人,整个人似一株盈在水雾里的玉兰,端丽雅正,骨子里又透着干净的妩媚。   他收整好装束,一推门,便瞧见白泽已经摆好了早餐在小石桌上。   食物不多,却样样精致,青花敞口瓷盅里盛着满满的粘稠米粥,几颗小核桃大的枣子点缀在雪从里,红艳艳的,更勾人食欲,热气腾腾的包子堆了一盘,有的胀的列开了嘴儿,从里面流出了浓稠的馅料和切成细丝的嫩笋尖儿,亦有许多连狐狸都叫不出名字的小糕点摆在桌上,颜色淡雅样式别致,香气甜而不腻。   也不知道在这更衣洗漱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里,那人是怎么做到的。   白泽听见声音,挥手赶走膝盖上趴的几只松鼠,将手中的花生米撒到地上,忙去扶着那人下台阶。   狐狸刚起床,腰背酸疼的紧,也并不端着架子,就势自然而然的倚在了白泽臂膀里,一步一步迈下低矮青阶,低着头,只能见到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完全不见了脚尖儿。   白泽揽着身侧的人,只觉得除了那浑圆柔软的肚子,那人身上其余地方都瘦削的硌手,倒像个身量初成的少年,柳絮一般,轻飘飘的惹人怜。   落座后,狐狸扫了一眼桌上的琳琅,不觉轻蹙起眉头,“白泽,早饭何必总费这么多心思,多浪费。”   “那你就多吃点,瞧你净长肚子了,这可怎么行……”   若是搁从前,这样的一桌狐狸能一口气吃个一渣不剩,如今月份愈大,胃口反倒愈发差了,倒像又回到了起初孕吐的时候。   虽是努力压着恶心,狐狸却仍旧没吃下多少,几口白粥下腹,便觉胃中似有什么东西用力向上顶着,呼吸间亦有些许不顺畅。   狐狸抬手不动声色的在石桌底下揉着略发闷痛的肚子,抬眸却见白泽拿起他刚刚用过的筷子,端起那半碗剩粥囫囵的送进嘴里,不觉一愣。   好像就这么简单的一个举动,便有如敲在心上的一滴露水,不易察觉却又丝丝缕缕渗入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   “白泽,你不是辟谷了吗?”   “人间呆的久了,偶尔也想吃点东西,尝尝味儿。”   “那我去弄些新的……”   “不用不用,你歇着,这点儿够了。”   “……”   清晨的和风里带着露水的凉意,带着草木的芬芳,十分轻柔的拂过这一片翠绿庭院,笼罩着这充满温馨,琐碎,安宁的日常。   狐狸唇角抿着浅浅的笑容,定定的看着白泽吃剩饭吃的很有滋味儿,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一股怅然若失的失落感。   他挽起袖口,又为那人添了一碗米粥,捡了瓷盅里剩下的枣子都盛进碗里,望着空气里袅袅萦绕的热雾,过了会儿,才淡淡道:   “白泽,吃完早饭,你便早些走吧。”   那人闻言一愣,差点一颗枣核儿咽进嗓子眼里,“走?走去哪?”   “昆仑啊,你看,你在人间这么久,也是该回去看看了,万一那里出了什么事……”   “……”   白泽放下碗筷,伴随着一声清响,那一双漂亮的凤眼里闪现出几分逼人的凌厉,“秀郎,是不是阿羽找过你?”   阿羽就是一大早堵他窗口的那只仙鹤,他的半个师母。   狐狸摇摇头,道 :“没有,只是今早觉的你有几分魂不守舍,我这才猜测也许是昆仑那边有什么异动。”   “……”   “白泽,你回去罢。”   狐狸顿了顿,目光轻轻落在白泽眼底,又道:“你不必顾及我,我在人间,一切都好。”   白泽望着那人平静如云烟的神情,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双清透如琉璃珠子一般的眼睛,仿佛流淌着柔柔的月光,无声无息照近他忐忑心底。   他起身,又紧捱着狐狸身侧坐下,低叹一声,唇边勾一抹无奈笑容,“秀郎,说你聪明,你有时候顽固的要命,说你傻,你有时又精明的过分。”   狐狸轻轻一挑眉,一双桃花眼里浸着如烟浅笑,“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白泽摇摇头,不是夸,亦不是损。   是心疼。   他其实希望这人任性一些,骄纵一些,甚至无理取闹,蛮不讲理一些,也不愿见他如此,懂事的令人生怜。   白泽俯身贴上狐狸温暖柔软的肚子,闭上眼睛,轻声道:“我很快就回来,你安心等我,可不能偷偷跑了。”   “还用你说,我揣着这小崽子,想跑也难啊。”   狐狸一笑,漂亮的眼睛弯起动人的弧度,如微风荡起涟漪的清溪,似月色翻起波浪的芳丛,只一眼,足可令人沉醉数千年。   白泽实在是舍不下狐狸,临走前,又依依不舍的向人家的索要了几个浅而柔的吻。   狐狸今日乖顺的异常,怎么调戏都不炸毛,令白泽很是欣慰。   他望着那人被自己□□的略带嫣红的双唇,和那含着不易察觉的水光的眼眸,心中按难不住又是一阵燥热。却是被自己硬生生压了下去,白泽掏出怀里的平安扣,同狐狸腰间的那另一枚玉佩轻轻一碰,清脆悦耳的玉音仿佛是暗暗定下的约定。   “秀郎,记住,倘若有什么事,拿着这玉佩唤我,我便能听见。”   狐狸点点头,又催促那人快些走。   几声反反复复的嘱咐过后,一道淡紫身影纵入碧空,蛟龙一般辗转盘旋着,一阵轻风卷过,便彻底不见了踪影。   白泽看不见,那人倚在门边一瞬苍白下去的脸色,像一朵倏然凋零的梨花,颜色浅淡的令人心惊。   狐狸握紧了腰间的玉佩,眉眼紧阖着,掌心如浸透了深冬江水,冰冷的骇人。   第二十五章   *   暮色四合,清月东升。   深色大门前,一袭青衫被风吹皱,一缕薄烟般揉进了暖红色夕阳里。   阿九一到巷子口便停住了,望着狐狸怔怔呆愣了许久后,这才踏着碎碎的小跑迎了过去,朱红衣袂随风飘荡着,一路环佩清响。   待到近看,阿九委实被那人苍白的脸色下了一跳,不由得一把扯过狐狸撑在腰间的双手,神色一沉,细长的柳叶儿眉稍快要飞上了天,“你怎么杵在风口里?手这么冰……白泽呢?”   狐狸似是这才回过神儿来,眸光一闪,终于肯将那紧抿成一道线的薄唇动了动,声音里带几分不易觉的沙哑。   “他走了。”   “走了……可,为什么?他走哪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大概,不会回来了罢。”   狐狸低垂着眸子,长睫将目光深藏,墨发参差错落垂在肩头,笼了淡淡夕色,愈发衬得他面庞如一块清润的白玉,光泽微弱而莹亮。   他其实有一件事情没有告诉白泽,那就是阿羽,确实是找过他的。   就在昨夜。   阿羽原本是一只仙鹤,化成人的模样很漂亮,白衣墨发,手执拂尘,配着高挑纤瘦的身材同那一双傲然清澈的眸子,活脱脱一个轻狂不羁的俊美少年。   所以狐狸自动忽略了他跳窗户进来而且还洒了一地羽毛的事实。   阿羽话不多,也不做寒暄,直奔主题。   “白泽将是要做上仙的,这是他的天命,谁也不能改,你明白吗?”   “……我明白。”   “我观你自身气数,实属式微衰颓之相,你与他长久不了,再这么耗下去,两相无益,我想你肯定不愿意他为了你整日无心修炼,荒废了大好仙途。”   狐狸摇头低声笑,月色如霜,悄然淌进窗栊,将他脸色映的有几分惨白,“你想带白泽回昆仑,却来和我说这些,不是搞错了吗?”   仙鹤很诚实,很坦然,实话实说道:“可是他只听你一个人的,只有你对他开口才管用,因为他喜欢你。”   狐狸闻言差点一口气憋在喉咙里,脸庞不觉涌上一阵滚烫。   心道,你们昆仑的人都这么没羞没臊吗?   “狐狸,你倘若也以他待你之心待他,此时便该放手。”   “……”   之后阿羽又说了许多话,狐狸看似神色专注,其实却听的浑浑噩噩,脑海里总也不能把那清清冷冷的一字一词拼合成完整的一句话。   但那人的意思,他是明白的。   他也曾记得,白泽曾不止一次对自己说过,他最大的愿望便是修炼成仙,上九重,踏凌霄,尝遍琼浆玉露,看尽沧海桑田。   一袭白衣凌风飘摇,隐在烟波浩渺里,背影带几分熟悉,亦有许多生疏。   狐狸闭上眼睛,脑海里便是这样的画面。   画面一转,又是飘落清冷河面的盏盏莲灯,烧的满眼都是轻软艳丽的娇红,那人的唇十分滚烫骇人,眼中像是绽开了欢乐节日里的烟火,每一次微小的流转里,都炸开一朵绚丽而低调的烟花。   想到昨夜滋味,狐狸扬唇粲然一笑,懵懵懂懂抬起指尖轻碰了碰嘴唇,眼神幽深且透彻,如两颗水洗的玻璃珠子般,清亮无暇。   相比下,今夜的月色倒有几分逊色了。   阿羽瞧着不觉一愣,话语戈然而止,浑身僵直的立在窗下。   “你这狐狸……也难怪阿泽……当真是……”   真真是清绝的恰到好处。   如一朵池塘里似开未开青荷,承月色,含清露,迎轻风,一笔一划,尽是道不完的眷恋,诉不尽的风情。   阿羽别过头去,闷声道:“你这小狐狸莫要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你就算哭出来,我……我还是要带白泽走的,再这样留在人间,他便彻底的荒废了,到那时,别说是成仙,就连在族里立足都成问题……”   狐狸望着窗下的人,紧扣着床沿的五指蓦然一松,淡淡笑开:“我都明白,所以阿羽,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阻拦你。”   他的白泽,本就是凌云御风,遨游九天的命,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也很想见见那人一袭仙袍,飘然云间的模样,一定十分美丽。   “阿羽,能成仙真是太好了,不是吗?”   ————————————————   “狐狸,你说他不会回来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无妨。”   “你是不是在这里站了一整天?”   “……”   夕阳黯淡,轻柔的洒下最后的余温,照亮着那人温润如玉的侧脸。   “别问东问西了,你不是一直不待见那家伙吗,怎么这会儿又这么紧张?”   阿九一愣,撇了撇嘴低头小声道:“我……我还不是替你紧张,你个傻子……”   “你又在说什么?”   “没……没什么,只是白泽前辈走了,你怎么办啊?”   狐狸闻言一挑眉,鼻尖不觉轻哼出一丝笑意,“瞧你说的,好像没有他我就活不了?”   阿九好以整暇的望着狐狸,微微咧开了嘴角,圆圆的眼睛弯的像风中的柳叶儿,“难道不是吗?”   她又不瞎,这些日子两人的点点滴滴她可都看在眼里,整天就算不吃饭,也要被这两人秀恩爱秀的撑死了。   “人间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相濡以沫!?”   狐狸望着阿九眼里闪烁的微光,听着那善意的戏谑,只低叹一声,苍白脸上笑容有几分无奈,“傻丫头,成语可不是这么乱用的,快进屋吧。”   刚刚迈开脚步,狐狸便觉腹中的孩子猛然翻了个身,腹底霎时蔓开一阵绞痛,脚下的步子一个不稳,右脚脚踝便生生向外崴去,突起的骨头磕在坚硬地面,一声清脆而低弱的“咔嚓”声响起在寂静空气里,听来格外清晰。   阿九反应慢了一拍,身子只僵了一瞬,便瞧见狐狸已经双膝跪在地上,一手死死按着快贴到地面肚子,脸色煞白,十分痛苦的模样。   她跪在那人身旁,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触碰那单薄的骇人的脊背,“狐狸,你……你怎么样?是不是摔到哪了?”   狐狸急促的低喘几口气,额头上以挂满层层冷汗,他摸着一阵阵发硬的肚子,长睫似羽扇,慌乱的颤抖起来,“阿九……我……嗯……好像是……”   清晨,旭日东升,露晞雾散,几声清脆鸟鸣打破了庭院里的岑寂,有灰黄松鼠跳跃在花丛里,毛绒绒的长尾巴忽隐忽现,为小院儿平添几分生机。   阿九端了清粥和一碟小菜,步履轻快的朝着狐狸房中去了。   一进了门,便不觉抿着唇憋着笑。   狐狸倚在床栏,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单衣,肚子上搭着薄薄的毯子,长发未绾,柔顺的披落在肩头,衬着那精致的如同细细雕琢的美玉一般的五官,更显出几分乖巧来。   他狠狠瞥了忍笑忍得十分痛苦的阿九一眼,只觉牙根儿阵阵发痒,“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   “抱歉……我……我忍不住……一想到前几天你……噗……”   狐狸一听,两颊渐渐飘起了两朵红云,他紧抿着唇,泄愤似的一拳垂在床沿儿上,结果砸到了骨头,反疼的呲牙咧嘴。   “我……又没生过,我怎么知道还有假……假阵痛一说……再说了,我那天真的是……”   真的是很疼啊。   阿九闻言亦收敛笑容,回想起当日情形,心中也不免后怕,若要是狐狸真的生产,自己一个人恐怕还真应付不过来。   不过所幸只是虚惊一场。   看着狐狸一小一小口的抿着粥,阿九不觉眉眼半弯,眼底含着亮晶晶星辰,“好吃吗?”   “还行。”   狐狸敷衍似的点了点头,心想,就是比起白泽的手艺差了许多,却也说的过去。   “狐狸,你的脚好点了吧?”   “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有好那么快的?”   “要是白泽前辈在就好了,他法力比我高出了千百倍,只需动一动手指,你便不用这般受苦了。”   听见那名字,狐狸不觉微愣,低垂的眼帘颤了颤,掩去眸中复杂情绪,他低叹一声,淡淡道:“他来有什么用,在人间不允许妄动法术,你又不是不知道。”   “可是,就算只是在这里陪着你,那也是好的呀。”   “……”   指尖一滑,汤匙砸进碗底,   响声清脆,狐狸抬起头望着阿九,眉心紧蹙,面色略有几许苍白。   “狐狸,白泽前辈到底什么时候会回来,这都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   “……我不知道,别问了。”   瓷碗被一只素手轻轻搁置在矮桌上,声响清寂。   狐狸其实一直都相信,白泽会回来,   哪怕只是像从前一样站在廊下瞧他一眼,哪怕是托人捎回一封书信……   他其实一点都不通情达理,也不善解人意,心底里的自私,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他一面期望那人能够身披仙氅,直上九重,一面又希望那人会为了自己而放弃仙途,抛开一切。   他最怕像这样无休止的等待一个人,期盼一个人,从前是云远归,现在又是……   纷念交叠,直逼心头。   狐狸用力抿着唇,身子一震,便有一道嫣红的血线顺着苍白的唇角滑落,啪嗒一声滴落在手背。   阿九一瞬说不出话来,只呆愣愣望着,直到那人袖掩唇的口都染了大片鲜红,这才手忙脚乱的从抽屉里翻找出一道白帕。   “你……这是……”   心里一着急,阿九话里都染上哽咽哭腔,眼眶亦一圈圈散开微红,“狐狸,你可别吓我……白泽回来要打死我的。”   “他敢……咳……他若回来……我定先……咳咳……揍死他……”   天毕竟不会尽随人愿。   几天后,狐狸等来的不是白泽,却是刘子固意外的邀约。   第二十六章   *   明月夜,湖心亭,刘家旧宅。   狐狸不曾想过自己还会回到这里。   夏夜清凉,月色明朗,柔和暖风吹皱一池雪浪,几株白荷亭亭摇摆在清净水面,颔首含笑。   当年被那人弃之不顾的酒杯还孤零零摆在小石桌上,白玉的酒樽蒙上一层薄尘,仿佛根种在回忆里的一抹光。   此刻看去,竟好似一切都未变,实则以物是人非。   如玉无暇的指尖轻轻抚摸上石桌边缘,一停一顿不免带上留恋往事的味道,狐狸抬眼望着对面步履匆匆赶到的人,扬唇一笑,眉目间泠泠流淌着清冷的月光,“你来啦。”   “是……是,你等久了吗?”   “我也刚到。”   刘子固子固望着那人月色下苍白清瘦的面孔,总觉得眼前立着的是一株白梅化作的精怪,稍有不慎便随着东风谢落而去。   目光向下落去,落到了狐狸纤瘦高挑的身子上十分突兀隆起的那个肚子上,刘子固心里绵绵而生的怜惜又被抖生那一股畏惧感所悉数撞碎。   “子固,你怎么了,为何脸色青白?”   “没……没什么。”   一双素手抓了个空,只轻飘飘攥住一缕微寒空气,同那人深灰色的袖角交错。   刘子固止住向后躲闪而去的踉跄脚步,抬眸正对上狐狸眼里一瞬闪过的惊诧而受伤的目光,只觉的胸口发闷,转过身咬牙道:“我没事……秀郎,你随我来。”   狐狸暗暗搓了搓发冷的手心,身子抑不住一晃,抬手不动声色的按上腹底,低眉忍过一阵不算凌厉的痛。   他从一早上便觉的肚子有些不舒服,只觉得那小家伙比往日动的更加厉害,下腹一阵阵坠痛,吃过午饭后又消停了下来,狐狸便不多在意,以为只是像前几日一样的“假阵痛”,不成想此刻却又发作起来。   几次三番的绞痛,隐有愈演愈烈之势。   此刻见着刘子固躲躲闪闪,疏离冷淡的态度,狐狸心中更是苦涩难言,胸口顿觉一股微弱的血气翻腾。   刘子固步履匆匆,竟像是逃难一般,全然不顾及身后那人缓慢蹒跚的步子。   狐狸性子要强,如何能开口说出求那人慢一点之类的软话,也像是赌气一般,闷声不吭的跟上,一路摇摇晃晃走下来,身上薄衫早就黏了一层冷汗。   来到的是一间熟悉的屋子,四面空空荡荡,唯有正中央摆着一张宽敞的梨木酒案,案上放一碧蓝陶瓷酒坛,两边各置一白玉盏,盏中酒水清透,橘色烛光下泛着银红的光泽。   雪白的纱帐如身姿窈窕的少女,月色下无声恸然起舞。   “秀郎,可还记得这里?”   刘子固坐到桌案一面,手执起酒杯,却似不忍灌下一般,只望着杯中透明的颜色,眼神难掩眷恋。   狐狸也撑着桌沿缓缓落座,紧绷的身子一瞬卸下了力气,腹中小家伙却不消停,依旧莽莽撞撞的胡乱挥动拳脚,好像有用不完的精气神儿。   “我当然……记得……”   他怎会忘记,正是在这里,他与那人彻夜把酒言欢,过了一段十分短暂又快活的时光,也正是在这里,他痴痴傻傻的将一颗辗转了百年的心交付。   在这里,他勾勒过无数次对未来美好的向往,而那许多的向往,亦都止步于这里。   一切的一切,不过起于一副假皮囊,却没人看见在那之下的一颗真心。   亦或是看见了,却不敢回应。   回想往事,大多如云似烟,盘绕在心尖,总不再像曾经那般沉重的生生把人压垮。   狐狸抬手轻轻抚摸着那一壶栏杆意,凝眸淡淡一笑,温柔游走的指腹下,触到一片冰凉月色。   “子固,你今日约我来这里,总不会是叙旧罢。”   书生蓦然一抬眼,只见那人身披月华,端坐如仙佛,眼底三分笑意,眉梢七分憔悴。   面容清雅如茶,亦淡漠如雾。   望着望着,想说的话就那么梗在喉咙里,上下不得。   “秀郎……我知道……如今我没脸再同你说话。”   “我也知道,你心里怨我。”   “我不求你原谅,但求你同我再饮这最后一杯酒,此后,你就当我已经死了,世上不再有叫“刘子固”的这个人。”   狐狸望着那人坚定决然的神色,脸上依旧平静如无风的水面,覆在桌下肚子上的五指却渐渐收拢成拳,指甲深嵌入掌心也浑然不觉。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间腹中却一阵绞痛,来势汹汹,狐狸低眉捱过一阵,咬了唇道:“我喝不了酒……用茶来代……可以么?”   刘子固一愣,不觉伸手想要去触碰那人冷汗涔涔的苍白额角,手臂顿在半空中,终究悄然垂落下去,他起身,慌忙间碰翻了桌边的酒杯,清脆的碎裂声炸响在耳边。   “你……你等等,我去帮你拿……”   言罢,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间。   狐狸再也无力支撑,身子软作一摊泥般低伏在案上,已被腹中生疼折腾的神思恍惚,眼角湿润。   大门关上的一瞬间,好似最后一缕月光也被残忍隔断在外。   深夜寂寂,水露沉重,漆黑无底的天空像是倒扣的砚台,竟连一颗星子也瞧不见了。   长廊下,画檐角,朱红的灯笼孤零零摇摆在含着濛濛细雨的冷风里,暖红柔光奄奄一息的兀自照亮着一角光明,黯淡似无。   前一刻还是晴朗的月夜,此时说落雨便落了,只叫人心底无端生出几分不安。   刘子固神色略有焦灼的徘徊廊下,忽而猛然一转身,慌乱抓住身旁人的袖口,无意间将那雪白拂尘扯下了几绺长毛。   “道长,你让我困他于这间屋子,真的不会伤他吧?”   “那是自然,贫道只捉作乱人间之妖,是不会对安分守己的妖物下手的,如今只不过是为了除去他腹中邪祟。要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既然你告诉我,令夫人也许是由比物所害,我自然要肃清它,才能保的令夫人平安醒来啊。”   “可……我也并不确定……”   “看来,刘公子对那狐妖很是挂念,令连家中人性命都不顾及了。”   老道士大概瞧去有百余岁模样,奇长的脸上沟壑纵横,雪白蓬乱的发潦草的束于后脑勺,一袭佛灰道袍,腰间挎了个破旧布袋子,手持一把朴素的拂尘,看上去也算的仙风道骨,此刻正把手拈着灰乱的长须,目光颇有几分玩赏的望着那书生六神无主的模样。   刘子固一时哑口无言,涨红了脸。   “刘公子请放心,那小妖不会有事,顶多丢失些修为,有些日子便补回来了……公子请放开贫道的袖子,时辰到了,贫道需得进去了。”   刘子固手下一顿,尚未反应,掌中以空空如也,连带着石桌上的一壶清茶,也一同消失无踪。   天际滚滚闷雷像是呜咽,又像是低声倾诉,几道雪白的闪电后,雨顷刻落的急了,耳边顿时像涌流着一条小瀑布,什么其它的声音也听不见了,隐约有几声低弱的□□杳杳盘桓在耳畔,刘子固只当作是错觉。   ————————————————   空空荡荡的厅堂里冰冷的骇人,桌案上的烛台顶着半截白蜡,烛泪以层层叠叠堆积了一层小雪般厚,惨白的光幽幽萦散,失落那魂魄一般,清晰的映出伏在案前一张血色尽失的面孔。   墨发湿漉漉的贴在被冷汗浸透的额角,紧咬的唇,半阖的眼,微颤的脊背,愈发衬得那人脆弱的如同一抹凌晨时分的月色,浅薄的就快消无殆尽,化作晨曦里一抹暖融的空气。   狐狸不知道等了多久,察觉到异常的时候,腹中疼痛已经密集的令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每呼吸一下,都像个奄奄垂危的病人一般,不敢用尽全力。   摸着一阵阵愈发/坚/硬/起来的肚子,狐狸心里倒踊跃出一股欣喜来,湿淋淋的眸子里闪现出浮光似的浅笑,破茧的弱蝶一般,在漆黑夜里晃动着柔软莹亮的翅膀。   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按上躁动不安的肚子,苍白的手背上青筋隐现,如玉的脸庞上,痛苦与欣慰两种情感相互交织错落,呈现出一股愈发柔和动人光辉。   “你这小东西,哪天不好……非要这时候……出来……”   此时,紧闭的房门被一把推开,骤雨瞬间扑进干冷憋闷的室内,携来一股淡淡的草木芬芳,佛灰的衣摆轻轻擦动,几声沉重的脚步后,一壶清茶被不轻不重放到桌案上。   狐狸艰难的撑起身子,脊背一点点挺直,见到来人,脸上也无甚惊讶,只一抹涩苦的浅笑,十分虚弱的挂在苍白唇间。   “果然……是你这老道……”   “别来无恙,妖孽,想当年你于端王府邸坏我好事,劫走刘子固,打碎我仙石,端王盛怒,一气之下毁我道观,杀我幼徒,这笔债,今日也到了还偿还的时候!”   来人一脸阴鸷,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狐狸,慈悲面孔顿时化出本相,“想不到,你也有如此狼狈的一天。”   狐狸闻言只淡淡一笑,一手护着腰腹,十分缓慢的站起身子,纵一袭月白衣衫凌乱不整,一头如瀑青丝交缠如雾,仍旧难掩一身的清净雅正。   “是你逼子固带我来这里?他现在在哪?”   “哼,那个蠢书生,还用我逼?不过是用了用了个障眼法让那姑娘一睡不醒,说了几句蛊惑人心的话。他便乖乖听话的把你卖了……他在哪里?自然是在家中陪伴妻儿,消遣时光。”   “……”   “那天可是他主动去找我,求我除了你腹中妖物,去救他的发妻。 ”   “你拼命也要护住的孩子,谁知在他眼里只是一个邪祟罢了。”   狐狸眉尖微蹙,脸色愈发难看,他抬手按上忽而柔软忽而坚硬的腹底,喝道:“闭嘴!臭道士,休要满口胡言,当初我早该打你个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你不相信?我可以让你看看清楚。”   一盏清茶,荡起缓缓涟漪,渐渐的,清透水面上映出了两道身影,一男一女,一卧一坐,一个睡的安稳,一个守的沉静。   不言不语,更比千万句话狠,比千万种亲昵还要热烈。   “你看清楚了吗?”   昏黄烛火摇曳着,将那一张僵硬的脸庞映的惨白如纸,狐狸动了动嘴唇,话未出口,却先呛出了几声闷咳,咳声带出点点嫣红梅瓣,十分精致鲜艳的染在雪白衣襟上。   狐狸顿觉给埋在雪地里冻了三天三夜一般,手脚彻寒,浑身冰透。而腹中不眠不休的痛却仍未止歇,不留余力的生狠的撕扯着。   像品尝一盏剧毒,锥心刺骨也都不过自作自受。   “//嗯//呃//……”   一阵胜过以往千百倍的剧痛蔓延开在下腹,浓重的血腥气味儿伴着涌/出/两/腿/间/的/一/股/温/热/粘/稠/的/水/流/,瞬间萦满了清冷空气。   狐狸再也撑不住腿脚一软,整个人似一株被暴雨摧折的文竹,深陷在泥泞沼地里,生息薄弱的令人揪心。   “想当初端王下令放火毁我道观,我有多少徒儿生生被折磨死在火海里,你如今这点偿还,远远不够。”   狐狸抬眼,眼前却已经是混黑一片,只剩一个不明朗的灰色轮廓,蛾子一般来回闪动,腹中孩子急于寻找一个出口,不顾一切的冲撞起来,狐狸死命咬住下唇,唇齿间溢满血腥,这才保留着清醒的神智,却是再也没有了力气推开肚子上那双狠压的双手。   整个人如一只上岸的鱼,只连/喘/息/都消耗着大把生命。   “不……不要……别碰我……滚开……/呃/!”   狐狸扬起手臂,指甲深深嵌入那枯槁般的肌肤,止不住一阵颤抖,白玉的指甲盖不多时便噙了血丝,几乎折断在那人肉里,而另一只手却像是生了根一般,死死圈护在下腹最脆弱不堪的地方。   “子固……求你……我再也不打扰你与阿秀……我再也不见你让你为难……你救救他……”   “救救他……”   青紫的指甲将雪白衣襟上金线织就的云纹划破,瘦弱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一般,蔓延至那惨白的,蒙了一层湿淋淋汗水的小臂,掌下是磐石般坚硬的圆滚滚肚子,如同坚固的铁牢,温柔的禁锢着一团迫不及待要望见光明的血肉。   “刘子固……你混蛋!懦夫!你这是要杀了我……你不如杀了我……”   “子固,我会死在你手上……”   含糊渐弱的话语里,已然带了哭腔。   嗓间如灌满了滚烫的沙砾,刺痛难忍,晦暗的烛光随着屋外骤雨忽隐忽现,断断续续从咬碎的银牙间飘落的/呻/吟/被雨水一片片打湿,带几分凄切,带几分说不出对世上什么东西的怨恨。   狐狸仰躺在冰冷地面,墨发柔软的铺开交叠在身下,如古老的图腾一般错落缠绕,一张苍白的脸,两只干涩破裂的唇,两双湿漉漉的眼睛,漆黑,幽深,像星子和月亮都一齐隐没长夜。   高隆肚子的压在他纤瘦的身体上,如同无尽的夜里一个无尽的噩梦。   老道冷眼旁观着,枯涩浑浊的灰色眼睛里也不觉流露几分可怜的悲悯,但仍是从怀里掏出一道符文,俯身近前,抬手缓缓扼住了那人白皙脆弱的颈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当初倘若不坏我计划,端王又怎会大开杀戮?你身上背着我徒儿十几条命,现下还了才不过千分之一。”   狐狸冷眼望着眼前的人,喉间一痛,抑不住低声闷咳起来,“端王作孽……咳……你应当……去找他……”   “他早就死了!再说倘若不是你,我哪里会丢了道观,失了本该就是我的国师之位?”   那人手上狠狠一掷,只听得一声沉闷声响,狐狸后脑被一股猛劲儿用力砸在地上,他咬了唇不说话,一道血线蜿蜒至下颌,凝而不滴,一张白玉雕做的脸庞几近透明。   狐狸忍过脑海里一阵刺痛嗡鸣,再睁眼时,清冷的目光淡淡流着毫不掩饰地讥讽。   “说到底……你不是为了什么幼徒之命……只是恨我……咳……阻碍了你飞黄腾达的“官路”……你一介道士存了此心……已经同凡俗无异……想要成仙……”   狐狸顿了顿,咬牙忍过腹中又一阵狠疼,拧眉低声嗤笑:“做梦。”   也许是被这话刺中了心底,那人脸色愈发阴沉晦暗,眼光狠厉如蛇蝎,他一把抓过狐狸护在下腹的双手摁在地上,冷笑道:“多说无益,妖孽,刘公子委托我除了你腹中邪祟,你说,我该怎么除?”   狐狸本就虚弱的身子,此刻已动弹不得,坠成梨形的肚子挂在细窄的腰胯间,摇摇欲坠,雪白的衣衫下摆染了大片淡黄交杂着深红的/液/体/,狼藉一片。   一双手不留情的向上狠推着沉甸甸的腹底,清净慈悲的道心,全然化作可怖的不甘与怒怨。   一阵阵漫无边际的疼痛像是一场悄悄落下的梅雨,那么长,那么深,让人熬干了一身热血,也难抓住那一缕隐在浓云后的微光。   “放手……/啊/……”   窗外雨声愈发紧了,松垮的窗纱潮了一片,老旧的窗棂上湿淋淋躺着冰水,月色比雨还凉,幽幽的,温柔的包容着一声声哀切入骨的/低/吟/。   “道士……我把这条命给你……求你……莫要伤他……莫要……”   那声音似小声的啜泣,辗转不息,时明时灭。   桌上一壶栏杆意静静摆在那里,静静遥望着,静静沐浴着烛光,静静地,崭新如初。   腹中疼痛已经麻木,好像忍受着凌迟的犯人,挨了几百刀之后,便也不觉得疼了。   只有无尽的困倦,夜一般沉沉压下头顶。   狐狸阖了眼,感受着腹中那微弱却不息的颤动,像一株脆弱的小笋,拼了命也要拱破泥土,沐浴春风……   指尖不经意触到不知何时落在地面摔碎的平安扣,冰凉的玉身,却不知为何带着抚慰人心的热度。   “白泽……”   苍白干涩的唇角微微牵起笑意,虚弱的微不可察。   狐狸咬了下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上握起一块碎玉,就着昏暗的烛火,狠狠对着那人曝露在眼前的脖颈刺去。   血肉撕裂的声音格外清晰明彻,像是一道紧绷的锦帛骤然断裂,狐狸不知道这一下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觉得的手臂酸麻难耐,半个手掌大小的碎玉悉皆没入那人颈子里。   血流如注,小泉一般喷溅着,狐狸颤抖着拔出碎玉,满手赤红。玉身浸透了温血,烛火下更显得妖冶润泽。   狐狸喘息着咽下喉间一口浓血,艰难的撑起身子,拢好衣襟,尚不知如何安置这具软绵绵倒下的身子,腹中却猛然蔓开一阵剧痛,车轮一般来回撕扯碾压着神经。   没了阻拦的孩子像是开了闸的小溪流,一个劲儿冲涌向下。   细瘦的腰胯许是已被撑裂,骨骼尽碎成粉末。   狐狸仰在一片血泊里,伸手胡乱抓住头顶的桌角,高高挺起沉重的如绑了铅块的腰腹,又似紧绷的琴弦般刹那断裂跌落。   长发染了污血,湿淋淋的贴在失了血色的脸庞,将那清雅无暇的眉眼映衬着,好似拥着一朵凋落腊梅,白的无暇,绝艳的惊心。   “/啊/……/呃/嗯/……”   风雨萧瑟,声声喑哑的/喘/息/飘摇淹没进嘈杂雨夜,一下下敲击着未眠人的心头。   夜深如墨,使人忘记还有时间的流动,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虚弱的啼哭伴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小心翼翼的响起来,像是生怕吵醒了什么一般,轻柔的令人心颤。   月色无涯,长雨不知何时方歇。   苦痛里的人,仍在挣扎。   ——————————————   “子固,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书生惊了心,垂眼道:“无事,你刚刚醒来,我……我去帮你做些吃的罢。”   刘子固得了应允,逃难似的出了房间,脑海中却逃不过那低声诵念佛经一般的苦吟,一声声,一句句,带着滚烫的热度烙在心头。   他披了外衣,抓起一把油纸伞匆匆冲进了大雨里,夜色昏暗,月光将偌大的城池洗劫一空。   慌乱中,他恍惚与迎面撞上的一人擦肩而过。那人身上带着雨冲不净的浓重血腥味儿,身子摇摇晃晃,眼瞧着要跌倒,怀里却竭力护着什么东西,不让其淋湿一点。   刘子固无暇细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仍向着刘家旧宅的方向匆匆去了。   湿滑泥泞的道路上,那步履踉跄的人身后一道蜿蜿蜒蜒的血迹被雨水冲散,看不见了。   昆仑山,漫天飞雪化做雾海,披落了一人满头满肩。   一袭白衣伫立悬崖,青丝披雪,眉如长剑,目似辰星,雪青长袍迎风猎猎作响,一身风流气质难掩,此刻那清俊的脸庞上却笼了一团忧虑,恍如山巅永不化的积雪。   世间只有一个人才可将其化却。   “阿泽,为师让你回来,不是让你整日对着山头发呆的。”   白泽闻言转身望着来人,细长勾人的眉梢凌厉如刀,一抹轻笑讥讽的挂在薄唇边:“昆仑一切太平,将我以这样的方式骗回来,您倒真算是“为人师表”。”   “不然呢?你想要做什么?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出生长大的地方?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当真要为了一个不入流的小妖毁了自己的仙途?我告诉你,愚蠢!”   白泽望着眼前歇斯底里的白发人,纵心里生出许多愧疚,仍是淡淡道:“把我的玉佩还我,是您拿了吧。”   “那东西会影响你修炼,为师替你扔了。”   似是早就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白泽也并不恼,只是擦着老者的肩膀头也不回的去了。   “你困不住我。”   只要知道世上还有一个人正等着自己,那便什么也困不住他。   第二十七章   *   滂沱大雨里,眼前的一切都被浇灌的支离破碎,像是站立在急流之下的瀑布正中央,身上每一处都被冷雨敲打的生疼,骨头缝里都冒着森森寒意。   狐狸深一脚浅一脚的踏在泥泞里,长发散乱,月白衣衫上大片的血迹触目惊心,他紧抿着唇,一步步迈的艰难,苍白憔悴的脸上却呈现着一股轻淡又无法令人挪开目光的绝毅。   蜿蜒曲折的血线寒梅一般开遍他踉跄脚步拖过的地面,转瞬又被雨水冲散无踪。   彻骨的凉,渗入皮肉,啃噬骨骼,活生生要将人拖拽下地狱,唯有怀里的那一团温热鲜活的生命足可给予人温暖,小小的火炉一般,微弱的火焰温柔包裹了一颗干涸枯泽的心。   狐狸不觉又抱紧了怀中的小家伙。   只觉怀里像是拥着一颗得了春雨滋润小笋,怯生生的拱落身上潮气泥土,迎着和煦东风瑟着小小身子,含着笑。   长路漫漫,眼前的黑似乎永无尽头。   不知何时雨落式微,浓云散尽,一轮清月高悬天际,弯着眉眼照耀着人间角落里许多不起眼的悲欢,悲悯如佛。   行到何宅,唤了阿九的名字却不见回应,狐狸忍着腹中一直未曾断过的撕疼,将那眉眼尚皱巴巴的粉红瓷娃娃浑身清洗干净,扯了床榻上干净松软的棉布做襁褓,细心的将孩子裹好。   小家伙十分安静,不哭也不闹,只鼻子里吭哧吭哧的打着低弱鼾声,许是尚未足月的缘故,小小的身子轻的不像话,绵软的令人心怕一碰就碎。   将孩子安顿好,狐狸这才稍有喘息之暇,不多时,仍旧高隆着的腹中依稀又涌起一股熟悉的疼痛。   如潮水一般淹没了全身,一寸寸消磨了骨肉。   狐狸却已没了力气在□□,只垂眼倚在床榻,一只手搭在忽/软/忽/硬/的肚子上,另一只手死命绞扭着身下的被褥,扬起脖颈喘息。   “/啊/……/疼/……”   墨发湿淋淋的贴在惨白脸颊,垂落的长睫如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奄奄一息的颤动。   低弱破碎的/喘/息/似漫天的飞絮,飘摇着点亮深夜最深处。   狐狸垂了眸,湿润的眼前映出一个高挺的腹部,肚子不再圆润如珠,时而微小的隆起,时而又悄然陷落一小块,他猛然紧攥了腹底的衣衫,疼到连呼吸都不想多做,只觉得整个身子如狂风骤雨里的一船小帆,快要被撞碎成粉末。   “//嗯//啊//……”   /羊/水/已经流尽了,那腹中的一团肉却仍死死卡在狭窄的腰胯口,像是挤在山间谷口的大岩石,任凭狐狸如何用力,铁了心一般纹丝不动。   狐狸十分虚弱的倚在床边,墨发凌乱的拥着一张雪白的脸,两颊湿淋淋一片,双腿和腰胯之间已经疼到麻木,没了只觉,全靠本能的在用着微薄的可怜的一点力气。   “//啊//……//嗯//呃//!”   “//啊//……白泽……你来……救救我……帮我……//啊//!”   ……   数不清是多少次用力,从深夜到晨曦,似有一生那么漫长。   起初狐狸还尚有希望,渐渐的,却被腹中轮番的绞痛折磨的只想死去。   星子隐没进了云里,东方渐渐露了鱼肚白,辗转的/呻/吟/却一直没有间断过,那嗓音哑不成声,听来像哭,又像笑,只听的一人一颗心紧紧悬着,只怕什么时候这声音停了,屋子里的人也就随着刚刚逝去的夜追去了,并且一去不返。   红烛披了嫁衣燃尽了最后一截,嫣红的泪,淌满了烛台,一缕惨白的光线从窗子外照射进来,映着床榻上仰躺的那个生息薄弱的人。   一双素手扣着床沿,却再无力攥紧,苍白的五指垂落着,如一朵凋败的花。   高隆的肚子生生压在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坚硬,滚烫,黏着,是仅剩的希望,亦是脱不掉的枷锁。   狐狸咬烂了唇,流干了泪,一双明亮清透的桃花儿眼此刻光辉却愈发透彻,他竟恍惚记起很久以前的事,记忆如沉入了水底,在脑海中流淌的缓慢又模糊。   那时节,暮春三月,莺飞草长,漫天雪絮,他偷偷携着妹妹下山游玩。   机缘巧合时,他喜欢上一个小小药师。   他真的很喜欢他,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说话时会笑的眼眼睛,喜欢他身上总是带着的淡淡的草药香气。   他还记得那人在一道道劈落的天雷下抱着自己说“别怕”,那语气轻淡却足令人安心。   好像天塌地陷都有了倚靠。   回忆是零碎的片段,一颗颗洒落的珍珠般流转在眼前。   “远归……你再同我说一句“别怕”……我真想你啊……”   “一个人的一辈子……真的就只是一辈子了……你同我约定来世……可来世……你早就不在了……他不是你……纵然是你的转世……他也不是你……”   刘子固只是刘子固,云远归早就不在了。   狐狸阖了眸子,苍白唇角勾一抹苦涩的笑,笑容挂在颜色愈发透明的脸庞,看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也罢……前一世你为我挡一道天雷,这一世我还你一条命……也算……两清了罢……”   只是他欠白泽的这份情,又该如何去还?   狐狸合掌攥紧了什么,垂眸哑声默念着什么。   阳光透过窗纱,照着那孤零零一个人。   腹中疼痛刹那如漫涨的潮水,一瞬间盖过头顶,将狐狸整个人撕碎殆尽,只剩一缕轻飘飘的魂魄,残留着,眷恋着,不肯离去。   狐狸挺起腰身孤注一掷般的用尽全身力气,迎来的是下腹一阵刀绞般的撕痛,一/大/股/温/热/浓/稠/的/血/水/悄/然/濡/湿/了/床/褥/,和着腥气大片大片蔓延开来。   “//嗯//啊//……//啊//!”   角落里蜷在襁褓里的婴孩儿眨巴两只漂亮的眸子,咿咿呀呀的挥舞着尚不能伸展自如的嫩拳,一张小脸儿梨花带雨,嗓间哭声洪亮。   一缕晨光骤然冲破了冷云,散出万顷光华。   虚掩的房门被一把推开,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人影,雪白的衣衫上带了斑驳血迹,破布一般挂在修长身子上,长发蓬乱,和着污血黏着在清俊过人的脸庞。   来人/喘/息/未定,见到眼前场景时,眼前一黑又险些背过气去。   狐狸悄然睡着,长发铺了满床,浑身浸在了湿漉漉的血泊里,一身月白衣衫以看不出了原本颜色,黑一片红一片的黏在苍白肌肤。   高隆了七个月不到的肚子终于落了下去,那纤瘦的身子更是单薄到令人心惊。   白泽一步步走进前去,只见床榻一角裹在襁褓里的婴孩正啼哭的撕心裂肺,而那人身下,还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浑身青紫的婴儿,因为没了气息,也再维持不了人形,已经渐渐退化成了一只幼狐模样。   阳光落在那人苍白的透明的脸庞,染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忽而一道刺目的光晃过眼前。   白泽抬手颤抖着掰开狐狸紧攥的五指,浑身呆滞住,手脚顷刻冰凉。   他一生高傲自负,从未落过眼泪,此刻却像个孩子一般,抽噎着,哽咽着,泣不成声。   风过窗棂,冲不散血腥。搭在床边有一只毫无生气的手,深红的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块碎玉,温润莹亮,清透无暇,正像极了那人笑颜。   “秀郎……是我来晚了……”   第二十八章   *   入秋,天气转寒,一场场冷雨接踵而至落个没完,天空终日阴沉沉的,肃着脸不露一丝晴意。   卧房里火炉烧的正旺,透明的热气蒸腾着,将人熏出了一身的汗,窗子紧闭的严丝合缝,暖融空气里尽是轻淡的沉香气味。   床上被褥都是崭新的,雪白的绸子摸上去光滑如脂,那日染了透血的,悉数被白泽扔进了火里。铺开的轻软锦被里,裹着一个形容清瘦的人,便是紧阖着眉眼,也掩不住那俊美的姿容。   不多时,一阵轻微的脚步打破了岑寂,来人将门推开了一个小缝,闪身进屋后,又匆匆掩上,手上端一个瓷碗,碗中乌黑浓稠的汁液缓缓荡漾着,苦涩顿时萦散满屋。   “秀郎,喝药了。”   狐狸不应声,却是睁眼缓缓抬了头向那人望去,一张清瘦苍白的脸上无甚表情,雨打落的花瓣一般,浅淡的近乎无色,纤眉轻蹙着,底下是两只憔悴的好像有无数个日夜不眠不休的眼睛,眼角微微的红着。   白泽看了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   他放下手里药碗,抬手小心翼翼揽过那人肩膀,将其又软又瘦的身子扶正,塞一个软垫到那人腰后,又道一句“吃药了。”   “嗯。”   狐狸很是乖顺,低眉垂眼,不发一言,白泽喂一口,他便就着汤匙缓缓抿一口。   药的苦味儿冲的白泽鼻尖都有些不适应,那人却好似失了味觉一般,形同嚼蜡,好像苦的甜的一进到他嘴里,都没了区别。   一缕乌黑的药汁长线一般滑落那雪白的下颌,白泽拿了帕子,轻柔的为那人拭去,低声问道:“苦不苦?”   狐狸愣了愣,旋即小幅点了点头,却又开口道:“不苦的。”   言罢,抑不住低咳几声。   狐狸的嗓子是那天喊哑的,喉咙破了个大口子,一说话,便要出血,养了这许多天,也只是稍稍见好,不细听便不知道那人说了些什么,只能听见一阵低弱含混的音节。   一大碗药汁很快见了底,狐狸强忍着吐意靠下身子,胃里一阵阵犯绞,脸色煞白。   “白泽,开开窗子罢,屋里闷。”   白泽闻言起身,怕狐狸再受风,又抖开了一床薄被仔细的压盖在那人身上,将边边角角的都掩好,这才起身去开窗。   细细的秋雨无声飘落进来,湿了窗角下一片地面,冷风瑟瑟,摇落窗前几株翠竹,寒气一丝一缕的钻进屋内,钻进那人酸疼难耐的骨头缝里。   蓦然,几声清脆的啼哭和着小雨猝不及防扑进耳畔,一声声嫩弱的“咿呀”无端惹人心怜,狐狸紧抿着唇呆愣了一瞬,长睫猛然一颤,胸口悄然起伏的剧烈。   苍白的五指细瘦如柴,洁净如玉,一根根发着颤紧扣住床沿,那双手的主人似是用尽了全部力气,才不让心里决堤的情绪喷涌出来。   “白泽……外面……”   那天之后,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白泽趁着狐狸昏睡不醒的空当,将同那道士但凡有一点关系的人都一个个除了,亦把那晚被道士算计困在结界里的阿九救了回来。   刘子固起初每天都锲而不舍的来何宅门外候着,一站便是一整天,一袭灰布长衫,将那瘦弱的身子堪堪笼罩着,似罩着一只无处可去的游魂。   书生眼睛里沉淀着黯淡的光,仿佛只期盼着还会有一人推开漆黑厚重的大门,那人穿一身雪白云衫,长发垂腰,眉眼含笑,一言一行端是清雅绝尘,风华无双。   渐渐的,日子久了,刘子固也不再执着,一来阿秀身子愈发重了,离不开人照顾,二来刘洵也到了调皮捣蛋的年纪,成日带头在学堂里作乱,没人看着估计会把家里的房顶都掀下来。无尽的琐事如潮水一般将人淹没进好像每天都一样的死循环里。日子浑浑噩噩的过着,不疼不痒,心里有一个疙瘩静静的搁置着,不碰它不想它,好像它也不存在。   一切都似漂浮在无风江面的小船,沉静的令人心惊。   那一晚,书生返回刘家旧宅,没有见到狐狸,空荡荡的厅堂里,满地狼藉,似硝烟弥漫的战场,只地上血泊里躺着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花白的发被血水浸湿,纠缠成辨不出颜色的一团。   书生战战兢兢的走近,见到那尸体的正脸时,这才深深松了一口气,腿脚却顿时酸软,身子瘫坐在地无法动弹。   他脑海里一瞬清明无比,一幕幕画面马戏一般飞速旋转在猩红眼前。   先是阿秀的一病不起,再是老大夫殷切关怀的嘱咐,他要寻找道观,恰巧就有一个道士凭空出现在眼前,将狐狸编排成活生生一个无恶不作的妖怪,字字句句都将阿秀的昏迷归到“邪祟”两个字身上。   可笑的是,自己却信了。   无一丝查证,一点对照,全凭他人信口之言,他便将那人蒙眼推至漆黑悬崖边,寒冷刀刃前。   将他孤零零的丢在这空荡荡没了人气的旧宅子里。   一念至此,书生一口热血堵在喉咙里,毫无征兆便喷洒在襟前,温热的液体灼的喉咙生疼。   刘子固不知道那天自己是怎么回的家,一回去便头朝下倒栽进门槛,恹恹的不省人事。   阿秀刚好,他这一病,又是许多天。   身体稍见好,书生又一次匆匆去到何宅时,那紧闭的大门却似一块压在心上的重石,再也不曾打开。   秋雨飘摇,冷风如细小的寒刃一般灌进屋子,将滚热的空气豁出一道道口子,白泽倚在窗边,抬手掩了掩窗户,却余留了一小条缝隙。   狐狸侧身躺在床的内侧,紧闭着眼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声声婴啼悄摸摸的从窗户缝溜进来,像是东风里第一抹嫩绿,怯生生的,脆弱的可怜,看准了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钻去。   狐狸阖眼攥紧了胸口衣襟,掌心涔涔汗水湿了薄衫,一半儿埋进枕头的脸愈发惨白,耳边声声短促的嫩啼好像是凌迟之刀,一下下剜磨着骨肉,生生将人拖拽入那日望不见尽头的夜。   他不愿再回想,却又做不到视而不见,身上的每一丝血肉,脑海里每一根细弦都仿佛被那小小的生命牵引着,随着那声声啼哭来回颤动摇摆,几乎不能自已。   又一阵清脆哭声,和着阿九手忙脚乱打碎什么在地的声音一同纠缠在耳畔。   狐狸咬牙倏的起了身,长发随着身体带起的猛然一阵风紧贴在脸颊,他望着白泽,目光灼灼,指甲不觉将身下缎面被褥绞的抽了细丝,半晌,才哑声道:“他……那孩子……为何总是哭?”   白泽望着狐狸满是担忧的面孔,意料之中的微微一笑,合严实了窗,低声道:“孩子小,见不到亲爹,哭一哭闹一闹是自然的,再说阿九你又不是不知道,毛手毛脚的,可能是一个失手磕了碰了那小家伙哪里了吧……”   狐狸闻言眉头皱的更深了,心中一紧,话便脱口而出:“那怎么能行?我去看看他!”   说着,一把掀了被子,赤着两只脚就下了地。   白泽两步挨近塌前,伸手稳住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子,垂首凑近狐狸耳畔,温言劝道:“你别动,他就在隔壁,我去抱他过来给你看,好不好?”   “恩,那你赶紧去,现在就去,快点……”   白泽看着那人微微潮红的脸颊和那六神无主的慌乱目光,不觉失笑道:“好好好,你先回床上躺好了,地下凉。”   狐狸立马乖乖听话照做了,上床一丝不苟的盖好被子,脊背靠在床栏上微微紧绷着,一张雪白的小脸儿上既有期待,又写满了不安。   白泽刚走到门边,身后紧接着传出一声惴惴的“等等!”   他回身道:“怎么了?”   “我……看起来……还不算太难看吧?是不是……憔悴的很?”   白泽闻言心里好似被什么攥紧,狠狠的疼了一下。   他抬眸,入眼是一张消瘦苍白的脸颊,墨黑的长发有些干燥了,略带凌乱的披散在单薄胸前,衬着一只尖尖的下巴,一双微狭长的桃花眼里写满疲态,却仍是强撑着笑意,那两点酒窝似凌晨时分的星子,暗淡而固执的闪耀着。   “一点儿都不憔悴,秀郎,你还是那么好看。”   好看到想让他倾其所有去换。   狐狸一愣,没说话,低下头悄然笑了笑。   孩子被白泽抱过来的时候已经不哭了,只两点透明的泪珠子挂在凝脂般的粉嫩脸蛋上,小嘴微张,不住的细细抽噎着,乌黑水亮的大眼睛周围红肿似熟透的桃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瞧的人一颗心都绵绵化作一滩春水,不住流淌荡漾。   见到狐狸后,小娃娃眉开眼笑起来,笑的像东风拂开的小桃花儿,那叫一个灿烂明媚,曳着圆滚滚的身子不住的向前扑去,好几次白泽差都点抱不住。   狐狸却有些神思恍惚,抬眼有几分茫然的望着白泽,道:“他……他想要什么?”   白泽挨着狐狸坐下,认真道:“可能是想要你抱,他亲近你。”   “我?我不行的……我没轻重……我怕,怕弄坏了……”   “那你摸摸他,很软的,很舒服。”   狐狸拧着眉心犹豫再三,终于是抬起手伸出一根指头,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小家伙的脸颊,指尖刹那像是陷入了软绵绵的糯米团子,又凉又滑,靠近时,一股轻淡的奶香萦绕在鼻尖。如果天上的云朵也能够触碰,一定没有这么柔软动人吧,狐狸不禁这样想着,手上不自觉的又轻戳了那白里透红的小脸几下,眉眼含着如春浅笑。   小家伙像是得了和他玩耍的人,止不住挥舞着拳“咯咯”笑的更欢了,一双眼睛弯成了两道亮晶晶的缝子。   “白泽,你看他,眼睛都笑没了……”   ……   白泽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心里抑不住一阵酸涩,不过好在对狐狸来说,最痛苦最难熬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他又将怀里小家伙往前送了送,道:“给,你抱抱他吧。”   狐狸仍是有些犹豫,但还是小心的伸出胳膊将那小小的软软的身子接了过去,有些僵硬的圈在怀里,动作轻柔的好像捧着一件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孩子动的厉害,一会伸伸胳膊,一会踢踢腿,一会又咿咿呀呀吃着手,总也消停不下来,狐狸大气也不敢出,悬在半空的手臂微微颤着,只怕弄疼了他。   白泽抬手拭去那人额头的一层薄汗,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放松点,这样抱着容易累。”   “恩,我知道。”   虽是这样应着,狐狸却还是只敢僵硬的维持着最初接过孩子时的姿势。   白泽只得又往那人胳膊下垫了两个软垫,好让他能卸下些力气。   小家伙吐着泡泡的胡乱玩弄着狐狸垂落胸前的长发,不一会儿那人的头发便打上了死结,凌乱的不成样子。狐狸也不恼,只垂眸笑着,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怀里那一双天真无邪的眸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眶渐渐地无声红了一片,好像要滴出血来。   他抿着唇,干涩的喉咙滚动着,眼睛蓦然一眨,便有泪接二连三的落下来,啪嗒啪嗒淋湿了小家伙白皙柔嫩的脸颊。   孩子还以为是落雨了,只懵懵懂懂弯起眼睛,不再玩弄那人的长发,伸着粉红的小舌头专注于品尝唇边咸涩温热的雨水。   狐狸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似乎那张温润带笑的面具悄然被什么击的粉碎,只有眼泪一个劲儿无声的溢出红肿的眼眶。   白泽知道那人是为了什么,也不说话,只抬手一下一下顺抚着那颤抖的脊背。   狐狸没哭多久,泪便不再往下掉,成了含在眼里的一抹透彻水光,脸上的哀戚却似乎永久的停留住了,即便是笑着,也让人觉得心底里难过。   空寂的眼神仍停留在怀中鲜活而朝气蓬勃的小家伙身上,他动了动苍白的唇,带着淡淡的鼻音道:“白泽,那个孩子……你带我去见见他吧。”   那双清澈的眼里溢着温柔,好像身周的一切嘈杂与喧闹都离他远去了,只有一张看不清眉眼的稚嫩的轮廓,忽明忽暗的依偎他脑海里。   “生下来,我还没看他一眼呢。”   “也不知道,像不像这孩子,这么软,这么好……”   听着那强忍着哽咽的沙哑嗓音,白泽抿了抿唇,微微仰头将眼中的温热逼回,伸手一把将那一大一小的身子揽进怀里,手上似乎揽过了千山万水,拥着这世上最沉重也最美好的东西。   “好,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便陪你去。”   第二十九章   *   细雨不眠不休的接连落了好几日,直到秋分这天,被雨洗成透明的天空这才肯散出一丝丝带着清冷的阳光,光线稀薄,点点碎云轻飘飘游荡在透着湖绿的碧天,反倒让人更觉寒凉。   清晨的气温骤降下来,薄雾淡笼,清露微寒,悄然染白了庭院。   白泽臂弯里搭了一件深黛色披风,疾步从卧房里走出来。   屋檐下,青阶旁,摆着铺了毛绒绒大毯子的藤椅,藤椅轻轻摇晃着,里面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相互紧紧黏贴着依偎着,好像成了一体的。   难以形容的亲密无间,似这寒秋里最暖的一道风景。   白泽在不远之处顿了顿脚步,复又含笑走近,蹲下身子望着那人怀里熟睡的打起了细小鼾声的孩子,又望望嘴角噙着一抹勾人的浅笑仍不自知的狐狸,心里暖洋洋的。   他随即将手上披风轻轻盖在将人身上,悄声道:“怎么这会儿就睡着了?”   狐狸“嘘”了一声,头也不抬道:“小孩子哪有时辰一说,困了便睡了……你帮我揉揉腰,麻了。”   小家伙自打前几日见了狐狸一眼,便是认准了不撒手,一离开亲爹三步远,就扁了小嘴巴泫然欲泣,红透了两只水灵灵的乌黑眸子,可怜巴巴的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负。   不等着他哭出来,狐狸一颗心早就化作了暖融融的一池春水,满眼都只剩了心疼,任由那柔软又香喷喷的小身子窝在怀里一个劲儿闹腾,只差将其捧上了天去摘星星抢月亮。   看孩子不是个轻松活儿,几日下来,狐狸也累的够呛,本就未曾大好的身子,又反反复复的闹起些小毛病。   只要维持着一个姿势呆的稍久一些,生产那夜淋雨受了寒的腰便细细碎碎的疼起来,像是骨头里扎了数不清的针尖儿,抽痛一下,直叫人半晌缓不过一口气。刚刚入秋的天气潮闷的能滴出水来,于狐狸来说更是难熬。   白泽耳朵很尖的抓住了那人轻淡语气里一抹来不及压下的低喘,皱眉道:“腰疼的厉害?”   “也没有……就,一点点。”   狐狸垂着眸子,抬手又为怀里的小身子掩了掩披风,话语轻轻的,脸色却盖不住白了几分,像是蒙了轻薄一层月光,细碎的汗水挂在额角,濡湿了搭在眉梢的一小绺细发,乍一看去,倒显得那人清雅的模样里带几分柔软的乖巧。   白泽知道那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示弱半分的,也不再多言,抬手覆上那纤软腰腹,五指轻缓而有力的拿捏起来。   “这样行吗?重不重?”   狐狸心不在焉的摇摇头,目光仍是流连在小家伙清澈稚嫩的眉眼上,淡淡道:“白泽,你说,给这孩子起一个什么小名好听?”   白泽想了想,道:“简简单单的就成。”   未必要有太多的寓意,太多的枷锁,人生在世,难得简单。   狐狸目光凝在那张熟睡的胖乎乎脸庞上,抬手轻柔的拨弄着那绵软的小耳垂,忽而弯眉粲然一笑,乌黑清亮的眼底似浸透了皎洁的月华。   他道:“那便叫简儿,你觉得怎么样?”   白泽尚还耽溺在那扣人心弦的一笑里,两双眼睛有些茫然的发直,愣道:“你起的名字,自然都好。”   狐狸闻言只是轻轻的勾着唇角,含笑的眉眼里像是氤氲开了一杯温度刚好的淡茶,柔软的长发纠缠交叠,墨梅一般簪在月白衣襟上,衬着一张清雅如玉的面庞,端是一株临风浴露的木芙蓉,雪白的瓣做肌肤,嫣红的蕊做薄唇,至于那一点风流灵俏,全然生在了骨子里,更不需言说。   白泽觉的狐狸自从生产完,好像同以往有些不同,身上少了些棱角,多了些柔和,也似乎对一切看的都不那么重了,每天一门心思的放在孩子身上,唱一唱歌谣哄简儿入睡,或是捡一个有太阳的日子,晒一盆温水在院子里,清洗些柔软的棉质小衣物,有时候也描一描丹青,只不过每一幅洒了金粉的雪白宣纸上都会印上许多汤圆大小的手印子,模糊的轮廓隐约可辨出五个胖乎乎的小指头。   或是像现在,搬一个藤椅,怀里蜷着一个熟睡的小团子,垂着眼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那人笑,白泽也跟着弯起眉眼,两人有时可以相对无言的在廊下呆上一下午,狐狸执笔画秋景,简儿便趴在自家爹爹的桌案上,手脚沾了墨水,耍坏一般到处印上小梅花,然后十分神气抬头的看着狐狸不爽又不忍心呵斥自己的小模样,红着脸吭哧吭哧的笑,   没办法,有爹的孩子像块宝。   那人则忙着给满院子的花草做入冬的准备,时不时回头看看那自画中走出一般的父子俩,眼底悄然含笑。   各自有各自的事情干,也各自都知道,身边有一个人在无声的陪伴。   对白泽来说,日子好像又回到了曾经两人一同游历人间,闲访山水的时候,只不过如今却多了一个孩子,和内心里一份不同于往日的柔软与悸动。   “想什么呢?呆子。”   狐狸伸出一只手轻轻推了那人的肩膀,眉头轻皱着,眼帘微垂,有些困倦的模样。   白泽道:“想以后,我们不如就在人间安顿下来,找一个人烟稀少,依山临水的小村子住着,谁也打扰不到我们。”   狐狸“嗤”的笑了,道:“你要当个砍柴的樵夫吗?神仙也不做了?”   白泽闻言,一瞬皱了眉头,带点惩罚意味的轻轻掐住那人柔软腰间,道:“还说这种话,上次你同阿羽和我师傅一起把我骗昆仑的事我还没同你算账……你个小狐狸,就这么想让我走?”   狐狸摇摇头,唇边勾一抹微带苦涩的笑,垂着眸子小声道:“我当然不想,可是做神仙是件天大的好事情,寿与天齐,了却烦忧,每天有喝不完的美酒……你以前同我说过,你最大的愿望就是尝一尝天上的酒,和人间的有什么不一样……像我这种人,毁了仙骨是自作自受……可你不能犯傻……我……我只是,希望你能好。”   狐狸的话说的磕磕绊绊的,有些混乱,有些忐忑,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干涩的唇发着苍白,紧抿着,等待对方的回应。   白泽望着那人一双水洗的乌黑琉璃似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倏的起身抱住了那呆愣似冬眠的松鼠一般的人。   狐狸慌了,瞪大了眼睛,悄声的夸张道:“白泽,你别……别压到孩子!”   “别动!”白泽不为所动,将脸深深埋进狐狸散着淡淡清香的肩窝里,许久,才带了一丝鼻音道:“秀朗,如今我觉得自己已经成仙了。”   “我不知道从前什么时候同你说过那混账话……天上的酒,人间的酒,又有什么区别?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忘了酒是什么滋味儿了。”   你就是我的酒,尝一口,心中欢喜,细细品,能解千愁,埋心底,忘却烦忧。   逍遥似神仙,只羡共白头。   初秋的风吹啊吹,小小的藤椅摇啊摇,一对儿常驻院里灰黄的松鼠翘着蓬松的大尾巴准备过冬的食物,南飞的群雁紧紧依偎着,飞过气候愈发寒冷的北方。   狐狸仰着头,怀里抱着软乎乎的小包子,入眼是一片碧蓝的似要滴出水的天,一颗心不觉也随着身子小幅的的摇摆而天旋地转。   他抬手,修长的五指缓缓穿过那人后脑的墨色长发,眼眶不觉一阵发热。   “秀郎,你怎么不说话了?”   狐狸抿紧了唇,眼睛似被冷风吹的狠了,红彤彤的像兔子,“你还要让我说什么?”   “要是我还铁了心赶你,不是显的我太残忍了吗。”   白泽笑着凑近那人滚烫的耳垂,道:“别,别勉强自己,你让我走我便走,你让我修仙我便修仙,我什么都听你的,只要你是真心这么想。”   狐狸愣了愣,轻声道:“不勉强,白泽,你刚刚那么说,我真的开心,我自己也不太明白……我分明是希望你修炼成仙,可一听到你那么说,我又很高兴……”   白泽闻言,只笑着又将怀里的人圈紧了些,压低的嗓音里带着一股动人的沙哑:“傻狐狸,我已经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白泽笑而不语,脸上春意盎然。   这世间,多的是人为情所困,栽进轰轰烈烈的一场春秋大梦。   而你我还能有机会能平淡相拥,爱的不多也不少,何其幸运。   ——————————————   盖州城郊的一处僻静清幽的山坡脚下,鼓着一座小小的坟丘,小丘周围生着遍地的长春草,细弱的草茎不堪摧折,淡紫色的花朵瑟瑟摇曳在秋风里,蒙了一层淡淡白霜。   一道清瘦身影立在夕阳下,似一条未经裁剪的雪白绫罗,轻飘飘荡在风中,披了一身晚霞。   狐狸俯身跪在地上,将肩上披风解下,轻柔的搭在身前一块无字小碑上,苍白的指尖拂过冰凉石面,颤抖着不愿落下。   白泽走近前去,也捱着那人蹲下身子,抬手轻轻搭上那单薄的脊背,手掌下一阵阵微弱的颤抖,似细小的针尖,密密麻麻的扎在心头。   “秀郎,我知道你难受,哭出来罢。”   狐狸摇摇头,目光淡淡落在碑上,一双眼睛红的快要滴血,却是扯着苍白唇角笑了,他吸了吸鼻子,托着浓重的鼻音悄声道:“我哭不出来。”   “我总觉的这孩子还在,他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我……他生下来时我还听到了一小声哭声,虽然没有简儿那么响亮……我不会听错的……我听不错……”   白泽听着那人含混不清的低弱呢喃,起身一言不发的脱下身上氅衣,盖到那单薄瘦弱的肩膀上。   “天冷了,回家罢,你身体还未好。”   狐狸身子一僵,转过头苦涩一笑,咽下喉咙里一股腥甜热流,道:“再让我陪他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一双红透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憔悴的好似许多天不眠不休。   白泽不再言语,也随着狐狸一同跪下,脊背挺直如松。   他目光盯着石碑,一只手悄然撑上狐狸已经酸软麻木的腰间,微用着柔力,低声道:“你要呆多久,我都陪你,只盼你莫要将这一条生命全背负在自己身上,那时,你已经尽力了。”   狐狸愣了愣,随即死咬着牙摇摇头,脸上一凉,才知是落了泪。   这一哭便如收不住的潮水,愈发撕心裂肺起来。   残阳如血,没入远山,天地缓缓沉入一片朦胧的灰暗里。晚风渐凉,有细小的雨丝无声飘落起来,和着白霜一点点濡湿了乌黑的鬓发,细碎的霜花像是雪白的盐粒,悄然覆满了眉睫。   白泽伸手握住那人冰凉的指尖,轻道:“秀郎,简儿还在家等你,是时候回去了。”   狐狸一惊,身子猛然一颤,似是如梦初醒,痴痴的面容竟比月光更柔白上几分,他将头埋的更深,抑不住低咳几声,半晌,才道“好”。   “等等……我,还想带些东西回去。”   言罢,狐狸从怀里掏出一个金线锁了边的芽色小锦袋,上面绣了两朵含苞待放的紫荆花。   一只素手捧起了坟角一撮湿润的泥土,十分珍惜的放进袋子里。   系好淡紫的丝绳,将其仔细放入怀中,狐狸这才抬起头,对着白泽露一个浅浅的,柔和的,短暂如昙花一现的笑。   乳白的流淌的月光,将他身影淡淡包裹,化作一片雪白的,朦胧的影子。   “白泽,走吧。”   狐狸摇摇晃晃的起身,久跪的膝盖上蓦然一阵刺痛,如弯刀剔骨,刹那疼的钻心,他咬牙闷哼一声,脑海中顷刻间嗡鸣作响,眼前骤然砸下一片浓墨似的漆黑,就这么头重脚轻的向下栽去,轻飘飘的身子却及时跌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秀郎?!”   白泽仓皇的揽住狐狸抽了骨头一般止不住下坠的身子,只觉怀中抱着一个滚烫的小火炉,那人像是在大太阳底下炽烤了几个时辰,身上却一丝汗也无,他心下一惊,垂眼望去,怀中狐狸早已紧紧阖上了眼睛,轻蹙着眉不醒人事了。   ——————————————   【小剧场/六一儿童节到了】   狐狸:白泽白泽,你准备给我什么礼物呀……   白泽:你都多大了,一千多岁了吧?(挑眉)   狐狸:哼╭(╯^╰)╮,我不管,我就要礼物!   白泽:那……我送你一只小狐狸崽子,可好?(一把扑倒狐狸)   狐狸:啊!等等!!别掀我尾巴啊!!!Σ( ° △°|||)︴   几个月后。   白泽躺在床上摸着狐狸圆滚滚白花花的小肚子,一脸满足。   “怎么样?宝贝儿,还喜欢我这个礼物吗?”   “_,给本狐滚……”   第三十章   *   长夜将尽,秋雨缠绵,寒风阵阵扑着紧闭的窗棂,屋檐下雨连成线,声声敲着更漏,而橘光满盈的室内却温暖如夏,屋子正中央的暖炉熊熊燃烧着,微带苦涩的药香被熏的愈发浓烈。   白泽端着已经不知道温过多少遍的药轻轻搅动着汤匙,目光却从未离开床上静静躺着的人,紧皱的眉头上似乎上了一把锁。   榻上,厚厚的蚕被将狐狸捂了个严严实实,只留了一张清瘦苍白的脸在外,鸦发如云,铺散满了瓷枕,暖色烛光轻柔洒落,为那人熟睡的容颜笼罩上一丝易碎的脆弱。   白泽揭下狐狸额头已经温热的毛巾,重新在冷水里浸透,拧干,又小心翼翼的盖在那人滚烫的额头上。   似是被冰冷的温度刺激到,狐狸皱着眉头小声喘息起来,脸颊上浮起淡淡的透着灼烫的潮红,似晕开的胭脂一般,恍惚带着几分动人的明艳。   “唔……白泽……白泽……你救救我……”   白泽闻言一把攥住那人搭在床沿的素手,将那空虚的手掌瞬间填满,他嘴唇轻轻抵上那人手背,一颗心顷刻像有了依赖。   “我在,秀郎,我就在这里,你快醒醒……”   狐狸皱着眉仰起了头,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颈子,嘴里含含糊糊的不知在念叨些什么,他浑身挣扎的猛烈,不多时便出了一身的冷汗,墨发全湿漉漉的贴在了惨白的脸侧,嘴唇不知何时被咬破,嫣红的如碾碎的花瓣一般,竟透着一股别样绝艳。   白泽见状,立即毫不犹豫的掐住那人掌心,这一下用的是猛力,几乎是顷刻间便将狐狸从梦魇里拉了出来。   虽是醒了,狐狸人却仍是迷迷糊糊的,浑身软烫的厉害,甚至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有轻浅的喘息如飞絮一般游弋着,柔惨欲断。   白泽撑起那人的身子,一手端着药碗送至狐狸唇边,无奈那两片苍白薄唇紧抿着,赌气般任是如何也不松动半分。   一口药只湿了湿唇,剩余几乎全部都顺着那人下颌滴到了衣襟领口上,不多时,狐狸便猛地咳了出来,沙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   “咳咳……咳!”   狐狸双肩止不住打颤,眉眼似半睁半阖,鼻尖凝汗,面遮霜雪,长发如瀑披散在肩侧,愈发衬的那身子单薄的可怜。   白泽用帕子抵住那人下巴接着药,硬是急出了一身汗,“秀郎,乖……张张嘴,把药喝了病才能好……才能和简儿一起玩……”   狐狸似是能听到那人的话,嘴唇松了松,待到白泽端着的药碗凑到近前时,又本能的紧阖上,身子一个劲儿往后瑟缩着。   “你不想见简儿了吗?”   床角的人愣了愣,点点头。   “那你喝不喝药?”   狐狸咬着唇摇摇头,可怜兮兮的将身子又往里缩了缩。   白泽望着那人孩子一般的举动,也不知是该哭该笑。   他看了看手中凉透的药,又看了看狐狸轻颤的眉眼,索性自己先喝了一小口,存在嘴里,含温了,这才俯身近前,闭眼轻柔的压上了那人滚烫的唇。   “唔!”   狐狸身子猛然一颤,喉咙里发出闷闷的□□,整个人却被白泽有力的双臂钳制着,动不得分毫。   膏脂一般柔滑的嘴唇被小心的撬开,苦涩温热的药汁顿时涌入了唇齿间,呛进肿痛的喉咙里。   “嗯……唔……”   苦药送尽,这一吻却似着了魔般,不愿就此作罢,反而愈陷愈深,愈缠愈紧。   一缕棕黑的药汁从两人不留缝隙死命咬合的唇瓣间蜿蜒滑落,一滴滴落在狐狸漂浮着嫣红的半敞的胸膛。   锦被不知何时掉了一半在地,雪白的绸衣似一层薄雾般罩在那人柔软清瘦的身子上,一只玉白的脚悬空搭在床沿,一颗颗指头死死蜷起着,似都蒙上一层诱人的薄红。   白泽心有分寸,知道此时还不到胡来的时候,依依不舍的收了吻,又为那人掩好了被子,接下来只认真的一口口喂着药,再不乱来。   而狐狸安静乖巧的就像个孩子,那人喂一口,他便老老实实的咽下去,不多时,一碗药汁已经见了空。   过了没多久,许是苦涩的味道刺激到神经,又或是药效上来的快,狐狸动了动指尖,垂在身侧的手随即被白泽紧紧握住,他缓慢的撑开一双疲惫的眼睛,乌黑的眸里依旧浸着一抹灵秀水色。   “白泽……”狐狸动了动有些莫名发麻的唇,被那人攥紧的手不觉用力回握住对方,轻咳几声道:“简儿呢?”   见着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白泽这才松下了心,笑道:“本来是守着你死活不睡觉,后来困的睁不开眼,阿九抱他去睡了。”   狐狸眉头一皱,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白泽顿了顿,又淡淡道:“是第二天的寅时了。”   狐狸一怔,瞧了瞧窗外浓黑的夜色,却一点也看不到黎明即将到来的意思。   “我竟……睡了这么久。”   狐狸看着白泽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蓦然一疼,不觉抬起指尖,轻轻划过那人泛着青色的有些扎手的脸颊,“你一直没休息?”   轻柔的触碰,温热的指腹,让白泽顷刻忘却了心底那点责备与担忧,眼中只有淡淡的喜悦与心疼相互交织着,他不在意的笑了笑,道:“我不是凡人,不会累。”   此话一出,却让狐狸心中更加难受,苍白的五指不觉用力攥紧了身下的床单,脸上只余一丝苦涩的笑容。   “倘若我身子不如此……”   白泽立即止住他的话头,道:“别担心,我会把你养的滋滋润润的,你很快就是从前活蹦乱跳的小狐狸。”   狐狸听了只是轻笑了笑,眼底流转着零星的光芒,明澈如水中碎月。   “你忘了,我是九尾狐,有九条命,所以丢一条也没有关系。”   白泽闻言心里一紧,听那人愈是平淡的语气,便愈是惊心,他忙将狐狸瘦的硌受的身子揽入怀中,沉声道:“莫要说胡话,自古九尾狐有九条命的说法便只是一个传说,任谁也没有证实过,再说了,纵然你真有九条命,那也都是我的,谁也拿不走。”   狐狸不再说话,眼睛似是倦了般阖了阖,睁开时,睫毛有些湿润,像凝了清晨的露水。   他从枕下摸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小白帕,掀开四角。   “这些日子我一直忙着简儿的事,竟忘了它。”   细碎清彻的声响如泠泠泉涌,悄然伏在耳畔。   白泽低头看去,蓦然愣住,只见许多莹亮的碎玉正静静躺在丝帕里,散着光。   “你送我的平安扣……那一日我不小心弄碎,只差一块,拼不齐了……”   低弱的嗓音带着一股淡淡的沙哑,绵绵的雨一般流过心尖,有些委屈,有些无措。   狐狸低着头,白泽只能看到那漆黑毛绒绒的头顶,不知为何,他却总觉的那人现在一定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   白泽记起来,那天狐狸手中死死攥进掌心肉里的一块浴了血的碎玉,那时候,在那最孤独无助的时候,他定然是唤了自己的吧,而自己,却不知道。   突然安静下来的空气让狐狸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他小心翼翼开口道:“白泽……你生气了?”   白泽一愣,垂眸正对上那一双漂亮的桃花儿眼,眼前似有东风拂过,他低头磨搓着那人软软的指尖,缓声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当时回了昆仑,师傅立刻将我迷昏,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我,我醒来,已经是十几天后,与你那一对儿的玉也不见了……他老人家铁了心要困住我,我千方百计偷了玉逃出来,却仍是晚了一步……”   “我恨的,是自己的无能。”   “明明与你有过约定,你一唤我,我便出现的。”   说着,白泽从怀里掏出那日从狐狸手中拿出的碎玉,轻轻放到那人掌中,一同落在那莹白手心里的,还有一滴热泪,“这是缺的那一块,那天,你一直攥在手心里来着。”   “秀郎,你恨我罢。”   狐狸愣愣的,似乎半晌才消化完那人所说,随即抬手轻轻摸了摸白泽的头顶,他身子同白泽比起来纤瘦弱小了许多,此时做这样的动作倒有几分可爱,“昨天你还安慰我,别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怎么这会儿到了自己就都忘了呢?”   “白泽,若没有你,我今日可能只是一丝幽魂了。”   “简儿也变得孤身一人。”   “你陪我走了几百年的路……”   “你说,让我拿什么理由恨你?”   话道最后,狐狸觉得眼睛有些发烫,眼前的一切似被水晕的墨画,摇摆晃动着,好像要融化成水滴落下,他吸了吸鼻子,低头小猫一般将眼泪蹭在那人温暖的胸膛,带着鼻音道:“都过去了,白泽……都过去了。”   他一遍遍重复着,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胸口芽色的锦袋里一捧冷土灼的肌肤发烫。   都过去了。   白泽亦跟着道:“都过去了。”   随后他搬过那人凉凉的脸颊正对自己,深深地吻了下去。   “恩……唔……”   狐狸身体僵硬了一瞬,旋即便如同新抽的嫩柳般柔软下来,伸出两只手轻轻还住了那人脖颈,勾身回应。   雨声稀疏,晨光微漏。   两人胶着了不知多久,分开时,狐狸被折腾的七荤八素,嘴唇红似新结的樱桃,鲜艳欲滴。   白泽为那人挽好耳边一丝滑落的长发,嘴唇恋恋不舍的停留在狐狸额头上,低声道:“秀郎,跟我走吧,带上简儿,跟我走。”   狐狸浅浅的弯起眉眼,手下意识的放在胸口上,“去哪?”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   正此时,清晰的敲门声“叩叩”传来,门外闪动着一抹火红。   “白泽,狐狸……起了没?我带简儿进来了哦。”   言罢,阿九一把推门而入,怀里抱着个小小的粉琢玉砌的娃娃,看清房间内的两人后,忽而面颊通红,将孩子一把塞给狐狸,扭头落荒而逃了。   简儿眨巴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抬起小手胡乱扒拉着狐狸的衣襟,这一扯不要紧,狐狸本就松松散散的单衣彻底散落,一大片雪白的染着薄红的肌肤顷刻曝露在微寒的空气里,如凝脂,似流云,好像轻轻一碰便能抹下一块儿来,鸦发散落满床榻,愈发衬的那人皎白如月,清艳明丽。   狐狸任由简儿胡闹,脸上始终笑的宠溺。   “简儿……你怎么这么调皮……恩?哎!不许碰!那里痒痒……”   “别闹了……哈哈……小东西,你再闹我……哈……”   白泽轻咳两声,一把捞起那个在自己亲爹身上“胡作非为”的小家伙,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道:“快穿上衣服,你烧还没退利索。”   “哦。”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撩拨的白泽心头有那么一些燥热不安。   小家伙趴着白泽的肩头向后望去,看见狐狸纤细如竹的柔腰,“哇”的大叫一声,看见狐狸白花花的大长腿,“哇” 的大叫一声,看见狐狸衣着整齐的笑着朝自己张开双手,又“哇”的大叫一身。   狐狸笑着越过白泽的肩头接过孩子,道:“白泽,你没事吧,怎么好像有些发抖?”   白泽转身道:“屋子里有些热。”   “是吗?那我去把暖炉烧小一些。”   “不用了。”白泽急匆匆拽住狐狸的手腕,红着脸道:“也……没那么热。”   “你这一身衣服,很好看。”   狐狸低头瞧了瞧身上的水玉云衫和那垂落腰间的天青色衿带,皱眉道:“我以前也总是这样穿呀。”   “今天格外好看。”   狐狸愣了愣,反应未及,左侧脸颊上便被轻轻啄了一口。   简儿见状,也学着白泽的模样,在那人右脸上猛地“吧唧”了一口,声音十足响亮。   狐狸怔立了片刻,脸上立即飘起淡淡的晚霞色来,眉头轻皱道:“白泽,当着简儿能不能别这样?”   “小孩子懂什么?”   “你别看他小,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   白泽淡淡一笑,道:“那他知道我喜欢你吗?”   小家伙愣了愣,随即吃着手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   白泽奖励似的揉了揉孩子毛茸茸的头顶,喃喃道:“原来你还真的什么都知道啊。”   狐狸面上一热,转身便要出门,拂袖时却不经意带落了角落里柜子上的什么东西,顿顿的声响清晰传入耳畔。   他止住脚步回头一望,身子却蓦然冷透。   地上是一把半开的折扇,扇面上绘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一枚清透如水的玉坠子挂在扇尾,光泽莹润,似诉说着那些遥不可及的梦。   从前是梦,如今,是一段该放下的执念了。   白泽向前两步,俯身捡起扇子轻轻放到桌上,然后走近那人,从背后轻柔的拥住那僵直的身子。   时间似乎静止在这温柔的一刻,安静流淌的空气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同孩子咿咿呀呀的呢喃相互交缠错落。   狐狸放松下身体,长长舒了一口气道:“白泽,我……”   “我知道的,你不必说,我等你。”   狐狸腾出一只手,轻轻地,似是承诺一般,搭在了白泽交叠在自己腰间的双手上,淡淡勾起唇角。   醒来后的日子里,他一直不提那人,不敢,也不愿。   生活就这么轻淡如水的继续下去,没有人来打搅,其实也无不可。   但他知道事情还不算结束,他还欠一个最后的了断,同云远归,同刘子固,也是同这几百年里自己漂泊无依的一颗心,一个最后的告别。   第三十一章   *   初秋的清晨,空气里还带着露水和草叶清新的香气,许是阴雨连绵的日子久了,今日天空明媚的不染一丝阴霾,抬头望去,碧空如洗,似新织的水蓝绸缎,上面绣着几朵雪白云朵,稀薄的浅金色阳光柔柔洒落满小庭院,罩在身上格外暖融。   狐狸穿了一身藕荷色云衫,腰间配的浅绛衿带,长发用羊脂簪子束了一半儿,另一半儿随意的洒满了肩头,他此刻低垂着头坐的随意,一只臂弯里圈着一个肉肉的小家伙,一手端着小瓷碗,正细细吹着热气,微带苍白的唇角上挑着,形成一个愉悦的弧度。   石桌上摆了几盘色泽清淡的小菜,一碟小笼包,几双碗筷,热气袅袅蒸腾着,将那素白的手笼在淡淡云雾里。   舀了最后一勺米粥送进那粉红色小嘴里,狐狸放下碗,指尖娴熟的抹去小家伙唇角一颗大米粒,眼睛弯起似亮晶晶的月牙儿。   “你也太能吃了吧。”   狐狸两手轻扯着小家伙白嫩如脂的脸颊,看到那水灵的像珍珠一般乌黑透亮的眸子,忍不住低下头在那柔软的眉心“吧唧”一口,笑的心满意足。   简儿如今快两个月,比起一般的凡间孩子,长的快,学东西也快,已经能摇摇晃晃的爬几步,也能含糊的叫一声“爹爹”,嗓音稚嫩而清澈,直叫人心头化作一泓融融春水。   两人咿咿呀呀的对着话,时不时“咯咯”的笑的前仰后合,倒像是真能交流的样子。   闹的正欢时,狐狸背后忽觉一暖,脖颈上顿时被毛绒绒的一团围了个严实。   白泽俯下身子,凑到狐狸耳边:“秀郎,别太让他黏你,孩子迟早要长大的,总不能永远腻在你怀里吧。”   白天也就算了,为什么夜里也扒着他的小狐狸不松手。明明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   想到这里,白泽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双凤眼微挑着,里面竟带了几分撒娇似的委屈。   狐狸愣了愣,忽而抿唇一笑,空气里淡淡的醋意让他觉的有些稀奇,有些心痒,更多的,却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愉快。   他弯着眼睛回头,一张白皙的脸庞上泛着浅浅的红色,更显的清艳动人,“怎么?你吃醋了,同一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   白泽对此大大方方的承认了,并且俯身给了那人一个突然而迅猛的吻,以来证明自己让吃醋的的后果有多么严重。   几秒旖旎的低吟声过后,狐狸顶着一张红的似咬了花瓣的唇,眼底含着迷离水光,整个人好似从晨雾里走出来,蒙上一层淡淡妩媚。   他眨巴着眼睛,似乎还未曾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暴风雨已经过去。   狐狸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对白泽乖顺的如同一只兔子,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仿佛被人揪住了最敏感的尾巴,浑身每一处皮毛都细细颤抖着,眼眶抑不住泛红,耳根止不住发烫。   像是本能的反应。   更像是,发情。   “你没事吧?是不是又发烧了?”   狐狸堪堪躲开白泽的手背,脸颊烧的有些滚烫,甚至觉的身子都一寸寸软绵起来,他抬起一只手臂圈着孩子,将脸深深的埋进那摇摇晃晃的小身体上,用力吸几口奶香,闷声道:“没有……我好的很。”   白泽正欲开口,忽的被一阵小心的扣门声打断,熟悉的嗓音随风掠过耳畔。   狐狸一愣,似被当头浇一盆冷水,顷刻冷静下来。   白泽皱了皱眉,道:“那我……先回避?”   “不必。”   “可你们……”   狐狸淡淡一笑,语气无甚波澜:“事到如今,该是坦诚相见的时候了。”   —————— ————————————   刘子固来的风尘仆仆,看样子是正要去学堂,一袭灰布长衫将他身影衬得又长又瘦,一根竹竿子似的杵在院里,那张清瘦的脸庞却仿佛比往日更熠熠有神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狐狸总觉的,他好像第一次见到这书生,一个平凡的,为着生活琐事而忙碌奔波的已过而立的男子。   他低头瞧着刘子固手里提的朴素干净的木质食盒,突然觉的这一回相见,也许是多余的。   似是察觉到狐狸的目光,刘子固低头笑了笑,道:“这……晌午时赶不回家……这是阿秀备的……”   “我知道。”狐狸闻言亦是含笑,一双桃花眼里流转着暖融融的阳光。   刘子固道:“你……这些日子,过的可好?”   “一言难尽。”   刘子固闻言抬头,目光直直落在狐狸身上,一袭淡紫的衣衫整齐映在眼底,那人分明眼含着笑,眉间却淡淡蹙起,那张透着苍白的清雅面庞让他觉的有些遥远,似烟似雾,一碰即散。   “秀郎,你比从前憔悴了不少。”   狐狸摇头轻笑,自顾自的挽袖斟酒,抬眼时,却见刘子固直勾勾的盯着廊下正旁若无人玩耍的白泽和简儿。   他道:“白泽你见过的……至于那孩子……他是我一个朋友,脱我照顾的。”   “长的真漂亮,倒有几分像你。”刘子固笑道,望着眼前递过来酒杯,眼底挣扎了一瞬,仍是摆手回绝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教书,就不喝了。”   狐狸愣了愣,停在半空的手腕颤了颤,捏着杯壁的五指不觉收紧了些,他望着那人躲闪的眼底,平静道:“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杯,明天我就要回青丘了,你与阿秀,好好过日子罢。”   刘子固瞳孔一颤,垂眸道:“我真的不能喝。”   他知自己怯懦,所以不想给自己陷进去的机会,只怕这一杯烈酒下腹,便又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冲动和幻想来,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怕误了旁人,也误了自己。   狐狸似是意料之中的笑了笑,也不再劝,仰头灌了杯中酒水,眼睛顿时被辣的通红,他掩口狠咳了几声,苍白的脸颊浮出几丝红晕来。   刘子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想了想,最终还是放下想要抬起的手臂,退了一步。   “秀郎,时候……不早了,学生们还在等着我,倘若没别的……”   “你先等一等。”   狐狸低下头咬了咬嘴唇,五指将身侧的衣料揉皱了些许,他回身走到廊下抱起孩子,又急匆匆的走了回来,眼帘轻颤着,鼻尖顶着一层晶莹的汗珠。   小娃娃本来同白泽玩的正在兴头上,突然被亲爹一阵风似的抱走,嘴巴立即扁了扁,眼眶一秒红透,见着有生人在,也不敢哭出声来,只细细的抽噎着。   “秀郎……你这是?”   “你能不能给他起一个名字?”   刘子固一愣,凑近前去望着那孩子漂亮的眉眼,不觉笑了笑,道:“他没有名字?”   狐狸低头揉着小家伙软乎乎的肉手掌,低声道:“朋友没来得及取,便去了,他只有一个小名,叫简儿。”   “原来是这样……”   刘子固望着那孩子灵气逼人的一双眼睛,心中似灌入了清澈甘甜的泉水,很是舒畅,快活,他想了想,一合掌道:“这孩子长的大方水灵,不如就叫简圭,简取简洁朴质之意,圭取美玉之意,秀郎以为呢?”   “我觉的……很好听。”   狐狸语气淡淡的,有些轻微的沙哑,却令人听着很舒服柔和。   他将怀抱往前送了送,道:“你……你可以抱抱他。”   刘子固怔了怔,随即轻叹口气,接过那人怀里轻软脆弱的一团小东西,手上动作有些笨拙,他从前对刘洵从未怎么上过心,那孩子这么大的时候,他正值年少轻狂,仕途不得意,加之枕畔之人亦不是自己心爱,他便成日流连于酒楼书肆,连家也懒得回。   如今怀里抱着这么个小小的惹人怜的家伙,心底倒是生出许多对从前的愧疚来。   他垂眸望着那稚嫩而及其熟悉的五官,心里话不自觉的便说出了口:“如今再看,是我从前太混账,既娶了阿秀,却没能给她一个好日子,对洵儿也没上过心……”   狐狸静静听着,但是浅浅的笑,不发一言,一双乌黑的眸子里仿佛倒映着细碎的星芒。   “现在幡然醒悟,倒也为时不晚,我妹妹对你是真心的,她的确是你的良人,这辈子,独一无二。”   “子固,也许你自己不知道,你其实是爱我妹妹的,你心里头的第一个人,是她。”   你第一个遇见的,也是她。   刘子固怔怔的望着眼前的人,忽而释然一笑。   一阵凉风,携来几片落叶在两人之间穿梭而过,其中有一片落在了小家伙脖子上系的嫩芽色锦袋上,化做金色的蝴蝶颤动着翅膀。   两人相视一笑的瞬间,狐狸觉的心底有什么东西一瞬间被撞出了体外,随着风,飘向很远的地方。   他突然觉的如释重负,很想长舒一口气,很想靠在一个人的怀抱里,睡一个踏实觉,做一个温暖的梦。   他很累,却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   ——————————————   血浓于水,狐狸今天这才见识到了这话有多真。   明明才刚见面不到一刻钟,这孩子便完全对刘子固百依百顺,眉开眼笑,放下了所有的戒心。   狐狸看着眼前一对父子,心里酸酸的,有些不是滋味儿。   那明明是自己拼了命才留住的。   刘子固走的时候,小家伙哭的很伤心,却像是知道狐狸的心思一般,不敢大声哭出来,只扁着唇抽噎,摇摆着的身子几乎要把狐狸拽一个趔趄。   一道深灰的背影没入巷子里,看不见了。小家伙似是这才明白,有些东西,哭也留不住,最疼自己能陪自己长大的人,不是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狐狸怀里抱着简儿,脸色有些发白,回身时脚步打了个旋儿,差点栽倒,他腾出一只手压在侧腹上,脊背抵着门框,抑不住一阵阵颤抖。   腹痛的毛病是那一夜落下的,时不时的就发作起来,没什么征兆,也没什么根治的法子,只能喝药慢慢调理,慢慢熬。   正快撑不住时,白泽快步赶过来,先拎过小的,再揽起大的,一手一只,左拥右抱。   他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没多久……唔……”   狐狸咬着唇,声音止不住发颤,一张脸白的像沐了月光,透着几分动人的孱弱。   白泽瞧着,一颗心都要被拧做麻绳,又是气,又是疼,“你就那么不舍得?都这样了,也要和他多呆会儿?”   狐狸闻言身子猛然一颤,眼眶顿时泛上一层淡红,若不是疼的没力气,他真想低头将这人手臂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你看不出来……简儿亲近他吗?我不过是想让孩子和子固多呆一会儿……因为以后便……没机会了,你这飞醋来的莫名其妙……简直不可理喻。”   白泽闻言,也是察觉到自己的口不择言,面上微热,悄声道:“反正只要你看着他,我就不舒服。”   狐狸愣了愣,忽而莞然一笑,脸颊两点酒窝忽闪忽现的,像云层底下的星子,明亮动人。   白泽瞧那人手仍紧压着肚子,担忧道:“要不要紧?要不去床上躺……”   话未完,胸膛里却滚进一个毛绒绒的头顶,白泽看着那人小猫似的蜷在自己怀里,不觉失笑。   “不用……我已经好多了。”   “那你还赖着?”   “我喜欢。”   白泽心跳漏了半拍,很快脸上便露出笑意:“你喜欢什么?”   狐狸不语,淡淡的酒香萦绕在鼻尖,像是雨洗过的茉莉的气息。   白泽低头,嘴唇蹭过那人冰凉带汗的额头,沉声道:“我以为,此次一见,你会把所有的事情都说清楚,前世也好,着孩子也好。”   “说不说有什么区别?”   “我以为……至少你会想办法让那书生愧疚一阵子,毕竟……”   “我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那么幼稚?”   白泽望着那人正对着自己的一双天真的眸子,突然哑口无言。   他又搂紧了怀里的人,唇角止不住上扬,眼底却满浸着心疼,感受着手掌下温热柔软的身体,他心里又无比感激,至于感激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只觉得眼前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天地万物,都是值得感激的。   “秀郎……”   “嗯?”   “我真幸运。”   ——————————————   【小剧场/有多喜欢】   白泽:(怀里揽着一团毛绒绒狐狸尾巴)小狐狸,我喜欢你。   狐狸:(红着脸)嗯   白泽:(揉尾巴)那你呢?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狐狸:(红着脸)嗯……比“一点”要多一些……   白泽:(继续揉尾巴)多多少?   狐狸:(继续脸红)多……很多   白泽:(把尾巴塞到那人两股之间)我要听实际的,比如为了我可以做到哪些事情之类的。   狐狸:(忍不住跪着低喘,隆起圆润弧度的小肚子一颤一颤)唔……那……哈……那我喜欢……喜欢你到……嗯……能给你生小小狐狸……够不够?   白泽:(摸摸头)乖……亲一个。   狐狸:(脸红)啵~   白泽:(面带微笑)乖崽崽,今天让你在上面~   第三十二章   *   深夜,一片浓墨似的漆黑罩着静静起伏的山峦,天地万物归于缄默,如一个熟睡的婴儿,呼吸柔顺而安详,越过一重重深翠至发黑的山岭,掀起月光织就的帘帐,视野便豁然开朗,入眼又是另一番景象。   月色如雪,幽幽落满了雕梁画栋,笙歌幽细,顺着铺满芳草的小径曲曲折折流淌过耳畔,似呢喃软语,似轻纱拂面,惹人心头酥麻,缠绵妩媚的笑语不知从何处传来,弥散在透着酒香的暖烘烘空气里。   此处便是青丘。   轻歌曼舞间,游廊尽头远远的迎来一人,但见他白衣墨发,英姿飒爽,手摇着洒金折扇,薄唇抿做弯线,一双细长明亮的凤眼略勾浅笑,浑身上下皆萦绕着淡淡仙气,端是翩翩如玉,气度不凡。   阿九望着白泽瞪圆了眼睛,忍不住惊讶道:“想不到你仔细拾掇一番,竟也不差。”   还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模样。   少女粲然一笑,忽的神秘兮兮的凑近身前的人,道:“今天可来了不少欲求不满的母狐狸,你一进去,必染的一身骚腥,回去小心那人把你踹出房门。”   白泽一听这话便挎了脸,苦涩一笑:“我倒是想让他把我踢出来,踢几次都不要紧。”   少女闻言一挑眉,歪了歪头:“这又为什么?”   白泽叹一口气,淡淡道:“自从回来青丘,我已经好几天没看见秀郎了,一到他洞府里,那人不是在休息,就是在修炼,要么就是拿简儿当挡箭牌……我想着今日是狐族宴集,好歹他也要露个脸……”   说着,白泽探了探身子朝游廊拐角的深处那笙歌艳舞之地望了望,摇头轻叹,“看来,他是铁了心不出现……”   “我觉得,他在躲着我。”   阿九蹙起眉头:“好好的,他躲你干什么?”   白泽没再开口,只细细摩搓着手中小小平安扣,眼底神色渐沉,如浓墨,似深井。   他以为,经过了这么多事情,又有这几个月形影不离的陪伴与相互扶持,那人已经能够做到对自己放下所有的芥蒂了。   就算是一时半会忘不了那书生,也总不至于这么成日躲着他吧。   阿九望着白泽阴沉的脸色,说话也不觉小心翼翼起来,“呃……白泽,会不会是他有什么不方便说的?你想一想,你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呆很久是什么时候?”   白泽愣了愣,道:“是回青丘的前一天。”   “那,狐狸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吗?”   “反常?”白泽思忖片刻,皱眉道:“总是低着头,好像不敢看我。”   “还有呢?”   “脸好像挺红的,我以为是那时我亲了他一下,他害羞了。”   “还……还有呢?”   “还有……说话……软绵绵的,眼睛里湿漉漉的。”   样子很想让人欺负。   白泽看了看少女熟透的脸颊,还是把最后一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这算是异常吗?”白泽认真的问道,他觉的这些反倒是很可爱的地方。   当然反常了啊!   阿九愤愤的剜了白泽一眼,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神情,正色道:“前辈,我觉得吧……依你说的,狐狸好像是……发情了。”   白泽怔了怔,眨巴眨巴眼睛,随即爽朗的笑开了:“你们狐族的那个,不都是在初春三四月份吗?”   “是呀,但是……”   阿九勾起唇角望着那人,微笑中透露着一丝丝怜悯与质疑,“前辈,你真的不知道,狐族在生产不久之后,还会有一次发/情/期/吗?”   此话一出,有如霹雳一声惊雷落在耳畔,白泽愣在原地,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神来。   阿九看着那人呆愣的模样,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至于为什么他会躲着你,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是害羞……又或者是……”   话未完,她只觉白光一闪,一阵疾风掠过面颊,眼前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她叹了口气,抬眸望着明亮的月色,自言自语道:“又或者是……他不知道怎么在这时候面对你吧。”   ——————————————————   狐狸的洞府白泽闭着眼睛都能走上无数遍,但紧张的手心冒汗还是头一回。他穿过曲折幽冥的小径,路过四季都生着苔藓的青阶,绕过泛黄藤蔓织就的屏障,又顺着昏暗的山洞走了许久,忽然眼前一亮,胜过白昼。   凉风习习,携来阵阵秋荷清香。   小塘畔,凉亭一隅,孤零零的坐着一人,确切的说,是醉卧着一个人。   月明如霜,洒了满地的薄雪,亮晶晶的刺人眼眸,却盖不住那月光下一抹绝色。   白泽一步步踏过拱桥,走上凉亭,眼前一幕,恰如盛夏里一丝热风,彻底撩拨起他心底蠢蠢欲动的火星。   狐狸醉的很深,一双泼了墨的清眸望去却愈发明亮动人,如一只放下戒心的猫咪,水光氤氲的瞳孔里此刻只剩下了千般柔情。   他手勾着酒壶扬了扬头,雪白的颈子立即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喉结一动,便有清透的酒水顺着尖尖的下颌滑落胸膛,濡湿大片衣襟。红衣胜火,似月光织就的薄纱,半遮半掩的裹着一副雪白纤软的身躯,听不真切的低声喘/息,愈压制,愈动人,直叫人意乱神迷。   白泽俯身,将脱下的衣衫裹在狐狸身上,心疼的将那已经绵软的似抽了骨头的人横抱起来,放到凉亭一侧的椅子上,嘴唇蹭过那人滚烫的耳垂,道:“傻狐狸,地下多凉,怎的不知爱惜自己?”   狐狸闻言浑身猛然一颤,醉意顷刻消了大半儿,手中酒壶应着白泽的声音跌落在地,粉身碎骨,他攥紧了袖口,脸色一瞬苍白下来,咬唇道:“谁让你来的?!”   白泽不依不饶的继续磨蹭那人小小的耳垂,含笑道:“我想来便来,你不是说要闭关清修么,怎么,修着修着便发了情?”   狐狸闻此戏言更是羞愤难当,恨不能寻个窟窿将自个儿埋进去,眼眶刹那似染了胭脂般红透,一着急,身子便更加燥热。他此刻被白泽抱在怀里,只觉得浑身软绵似飞絮,一呼一吸间都是褪不去的情/欲。   他愤然抬手,耳光尚未落下,腕子却被白泽轻而易举抓住,别到了身后。   白泽望着那轻颤的湿漉漉羽睫,同那可怜兮兮的含着水色的双眸,忽的心上一疼,立即收了玩笑之心。   他低头在那苍白滚烫的唇上烙下轻柔一吻,凑到狐狸耳边道:“莫怕,我知道你现下不好受,我抱你去洞府里,好不好?”   狐狸抖了抖身子,咬唇抑住喘息,五指却不自觉环上白泽脖颈,未及开口,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再睁眼时,便以身在柔软的床榻上了。   ————————————   夜深了,露水滴落荷叶的声音格外清晰,荷香细细,顺着轻风送入室内,明日大概是个晴天。   狐狸头枕在白泽胸口,眼睛疲倦的打着颤。烛火幽微,在他脸上投下妩媚的柔光。   “白泽……”   “我在。”   “白泽……”   “睡吧。”   等到怀里的人呼吸平稳下来,白泽这才小心翼翼将狐狸放在枕上,赤脚下地,从柜子里拿了一床蚕被轻轻盖在那人身上。   睡梦中,狐狸隐约感觉钝痛的后/穴一阵冰凉,像是被轻柔的涂抹上什么药膏,疼痛渐缓,他没有力气睁眼,神思混沌间,唇边不自觉勾起浅浅的弧度。   狐狸缓缓翻了个身,闭着眼捉住白泽的手腕,似是梦呓般悄声道:“别忙了,我没事,你也休息罢。”   白泽一愣,眼底笑意渐浓:“好。”   “明天……还要带简儿去……拜访长老……”   “好,我陪你。”   溪水潺潺,秋夜沉寂,静得似乎连虫鸣都不忍心打搅。   狐狸身子畏寒,总不自觉的向身旁那火热的怀抱钻去,如一只收了抓子撒娇的猫儿。   这一夜,白泽无心睡眠,他静静凝望着怀里的人,幸福来的太快,让他心疑一切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可是怀中的身躯却又那么真实,那么温热,柔软,他的喜悦不知何处安放,多的快要溢出来,手里小心的像捧着宝藏。   相反,狐狸却睡的十足安稳,甚至打起了细细的鼾声,这一夜,他没有再梦见从前,也没有梦见那个痛不欲生的绝望的雨夜。   他很久没有睡的这么踏实了,甚至连姿势都不曾换,一觉便到了天亮。   第三十三章(完结)   *   清晨,薄雾纷扰,清露未晞,一缕光线透过压低的云层落在洞口,暖融融的温度飘进室内,熏的人忍不住要睡回笼觉。   躺在床上的人伸了个懒腰,胡乱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伸出一只脚勾住了滑落一半儿的蚕被夹在□□,眼里水雾莹动,他伸手揉着酸疼似散架的后腰,头埋进被子里,咬唇轻声骂一句“混蛋”,语气却像是撒娇的。   狐狸刚醒,身体里还残留着那酥酥麻麻□□的滋味儿,脑海里稍一想昨夜的画面,下腹便不觉一阵燥热,只觉给人扼住了喉咙似的饥渴难捱,呼吸也愈发急促。   “啧……”   他抿唇,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伸手摸向身侧的位置,却是空空如也,一片冰凉。   冷飕飕的空气贴上皮肤,狐狸打一个寒颤,顿时没了困意,甚至连身体里的□□都随着一阵莫名的恐惧而烟消云散。   “白泽?!”   一阵银铃清响,伴随着声声稚嫩的嬉笑打破了沉寂,阿九怀抱着简儿步履轻快的穿过幽幽石洞,抬手撩开缀了珍珠的纱幔,便一眼瞧见狐狸怔怔的坐在床沿,面色苍白,眼中有几分失魂落魄。   她愣了一愣,轻咳一声。   直到见到小家伙,狐狸眸底这才一瞬放出几丝光亮,“阿九,你来了。”   他欣喜的起身迎上,走下台阶时步子却顿了一顿,险些跌倒。   “嘶……!”   狐狸皱起眉头,手不动声色的背到了身后撑了撑腰,咬唇小声咒骂。   阿九呆呆的望着那人似踩在云彩里的步伐,目光盯着狐狸上下游移一圈儿,呆愣道:“你……没事吧?”   狐狸挺直身子回以淡淡一笑,唇色虽苍白,面上却有些绯红悄然透出,“无碍。”   说着,狐狸伸手接过了简儿,将那小小的香软的身子揉了又揉,闻了又闻,清雅的眉间绽出一缕动人光华。   他长长舒一口气,心里多少踏实了些许,却依旧有一大处空落落的漏着冷风,难受的紧。   从前,白泽有过许多次的不告而别,他都不以为意,为何只过了这一夜,那人一走,他却觉得身心都被掏空一般难过呢?   好像一切都索然无味,无关紧要了。   狐狸低头望着怀里那一双明亮透彻的眼睛,唇角不觉弯起浅浅的弧度,笑中却不见几分开怀,更多的是茫然与忧虑。   这一切阿九都细心的看在了眼里。   “狐狸,白泽前辈呢?”   正低头逗弄孩子的人愣了一愣,抿唇垂下了眼帘,随后才道:“我不知道,醒来时就没见他,可能是有什么急事罢。”   可是有什么急事,能让那人连一声招呼都不打,一个道别都来不及留下,走的这样干净利落?   莫不是昆仑那边的人又来寻他?   莫不是又是那只白花花的鹤鸟编了什么理由骗他回去?又或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狐狸越想心头越乱,脑仁儿一跳一跳的疼起来,眼前竟有些昏晃发黑。   他伸手就近抵住石桌,闭了闭眼睛,双肩微不可察的打着颤,低声道:“阿九,你抱一抱简儿,我怕失手摔了他……”   阿九应声接过了孩子,望着那人愈发苍白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咬了咬唇道:“狐狸,你别担心,白泽前辈很快就会出现的。”   狐狸听着那笃定的语气,心觉几丝异常,正想着这姑娘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且待细问,却被一把拉到了铜镜前坐下。   他皱起一丝眉头,望着镜中自己略显憔悴的容颜,道:“阿九,这是做什么?”   少女盈盈一笑,“梳妆呀。”   “人间时,阿秀姐教了我很多绾发画眉的办法,我想找人试一试手艺。”   狐狸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只道:“我可是个男的,你确定要拿我练手?”   “没关系呀,再说了你晚上不是还要去带着简儿去见长老吗,见你这些日子清瘦消损了这么多,他老人家一定会心疼的。”   狐狸闻言愣了愣,挑眉望着镜中身后的人,微微眯起的桃花儿眼里清光闪动,若有所思的模样。   半晌,才舒眉一笑,淡淡道:“那就依你。”   虽说是梳妆,狐狸到底是男子,花钿朱钗香粉一类太过女气的东西自是用不上,至多了画一画眉,抿一抿唇脂,好遮去略显苍白的唇色。   狐狸闭眼任由阿九一双细嫩的手摆弄着脸颊,心底竟升起些许奇妙的感觉来,好像他就是那普通人家的小姐,此刻正等待着出嫁,心里忐忑又不安,期待又焦灼。   他的新郎官骑着白马,踏过千山万水,正飞奔在来时的路上。   他扬鞭高声一喝,一袭白衣胜雪,眼底藏着阳春三月盛开的花。   狐狸想的入了神,直到肩上被轻轻一拍,听身后人抱怨着,“好啦,你怎么了,叫了你半天都不答应。”   狐狸抿唇笑了,乌黑的眸底亮晶晶的,里面像揉碎了月光,他歪了歪头,望着镜中人道:“我在做梦。”   “做梦?你刚刚睡着了吗?”   “没有。”   “那你做哪门子的梦?”   “因为我以前一直把这当做是梦,因为它永远不会成真。”   不过,现在似乎有可能实现了。   阿九听得云里雾里,虽然有些发蒙,却是由衷笑起来,她挑了一根白玉发簪轻轻插在那人乌黑顺滑的发髻间,不由感叹道:“狐狸,虽说你本来就不差,如今这样收整一番,真的是好看的不像话了。”   “你骗人说自己是上仙,估计没有人会不相信的。”   狐狸闻言只淡淡一笑,静静地望着镜子里有些陌生的自己。   眉如新月,目若远山,两点漆黑透亮的眸子里像斜卧着两汪秋水,湛然欲滴。   两颊略揉进了了一层薄薄胭脂,将那几分苍白掩去,薄唇浅浅施了朱红,更衬出明艳如霞的气色。   “怎么样,还不错吧?”   狐狸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玉簪,唇挑一抹如水笑意,“手艺不差。”   简儿被搁在床沿冷落了半天,本来抽抽噎噎的快哭出来,此刻见到狐狸光鲜亮丽的对着自己展开双臂,一时间竟瞪大着水灵灵的眼睛愣住了,半只手还吃在嘴里。   “简儿,不许吃手了,来爹爹抱着。”   小家伙立即喜笑颜开,“唔嗯”一声蹭在狐狸身上,两手紧紧扒着那人的衣襟,水亮的眼底像抹了融化的蜜糖。   自家爹爹怎么就这么美呢?简直是这世上最温柔最漂亮的人。小家伙眼睛弯起成闪闪的月牙儿,虽还不会说话,心里却已经打起了小算盘,他以后一定也要娶一个像爹爹这样的媳妇儿。   “阿九,已经正午了,我们走吧,从这里到长老闭关的地方,还要花上不少时辰。”   “等等!”   狐狸回过头,眨眨眼睛道:“怎么?还有问题?”   阿九眯起眼睛,笑容里有几分讨好:“你不换件衣服吗?我觉得这件就挺适合你。”   狐狸低头瞧了瞧身上水青的云衫,又看着阿九手里那件一水儿的朱红色罩衣,皱眉道:“会不会……太艳了?我这件衣服还没有脏啊。”   正说时,小家伙吸了吸鼻子,一个干脆利落的喷嚏正对着狐狸襟前打出来,鼻涕口水将那绣着金色丝线的云纹糊了个严严实实,专注拆亲爹的台一百年。   阿九呆了一瞬,抿唇憋笑道:“现在脏了。”   狐狸无奈的瞧着怀里那笑的没心没肺的小家伙,轻叹一声,眼底笑意恬淡,心道,你莫不也是和他们串通好的?   “阿九,你看着简儿,我去换件衣服。”   入夜,清朗的月光似杯中美酒,涤荡出万顷光华,照耀凡间。   狐狸弯腰揉了揉酸痛的脚后跟,皱眉道:“阿九,这好像不是去长老闭关之处的路吧。”   “呃……你们青丘的路我不熟悉,可能走错了吧,你从小在这里生活,你一定比我清楚。”   说完,阿九愣了愣,回过身怔怔的望着那一袭红衣的人。   是啊,这人肯定早就知道自己要把他往哪里带,却还是一声不响走了这么久,到这时才发问,那岂不是他早就知道了?   狐狸瞧着面前眼神躲躲闪闪的姑娘,孩子般展颜一笑,眉间跳跃着淡淡月华,“你是要带我去见他吗?能不能悄悄透露一下,有什么惊喜?”   “是美酒?还是灵丹……对了!是不是很久以前心仪的灵兽,他给弄来了!?”   阿九望着那人亮晶晶的眸子,心下一横,索性道:“都不是……他,他说要娶你。”   狐狸闻言愣住,脚下飘忽了一瞬,似踩上了七彩祥云间。   他不再言语,眼底忽而浸润起柔软的笑。   山月朗朗,秋风徐徐,吹动满山红叶,拂过他藏不住欣喜的眉捷。   狐狸的步伐迈的愈发急促了,鼻尖上挂着莹莹的汗珠,令人看了忍不住和他一同弯起唇角。   阿九小跑几步跟上身前的人,犹豫道:“狐狸,用“娶”这个字眼,你不会不开心吗?”   “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因为你们都是男的啊。”   那人却笑的淡然,“我没什么介意的,不管谁娶谁嫁,到头来不都是两个人在一起吗?”   “那……倒也是。”   狐狸弯着眉眼,一袭明丽的红衣随风飘摇,如玉的面庞笼在莹莹月色下,愈发清艳动人起来,“再者,我俩在一起厮混了几百年,哪还会计较这个。”   阿九嬉笑两声道:“你们认识多久了啊?”   “我也记不清了,只知道每次想喝酒的时候,都有他陪,醒来的时候,身上会盖着一条毯子。”   阿九噗嗤一笑,“你就因为这个喜欢他,把自己嫁了?”   狐狸笑着摇摇头,道:“不,我想是因为先有的喜欢,才会下意识的注意这些小事吧。”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些心意开始生根发芽的呢?   他竟浑然不知,只当做是朋友间的依赖,如今幡然回想,竟才觉错过了许多时光。   不过好在,以后还有更长的日子,足够让他理出一个头绪了。   狐狸抱紧了怀中昏昏欲睡的小娃娃,抬眸望月,这才发觉今日已是中秋了。   ——————————————   青丘里有一处地方叫做“于归”,顾名思义,是指女子出嫁的地方,平日里无人问津,只有族里有人与他族结亲时,才会热闹几天,剩下时日大多是一派荒凉景象。   狐狸虽是是第一次来这里,却一点觉不到荒芜。   溪流潺潺做琴瑟,萤火点点扮繁星,又有玉盘高悬,流光下澈,将漫山的红叶洗净,染苍穹做白昼。   狐狸很快便凭着直觉找到了白泽,虽说来有些荒唐可笑,但也是事实。   画桥上,酒香四溢,清风微醺,一抹白裳似月光织做的绸缎,袖摆轻摇。   饶是狐狸早就被阿九打过了小报告,此刻心脏亦止不住跳动的快了些,掌心汗涔涔的,竟不知何时被湿透。   他悄悄走近,想从后腰抱住那人,这才发觉怀里还抱着一个睡得正香小家伙儿,根本腾不开手。   狐狸皱了皱眉头,道:“我都被骗的穿上了嫁衣,你还矜持个什么劲儿?”   话音刚落,只听得身前一声嗤笑,狐狸呆了呆,下一秒便被那带着藏不住的迫切的怀抱用力圈住,酒香携着轻寒,肆虐涌入鼻尖。   耳边一阵温热鼻息弥漫,传来的是那人带笑的声音。   “秀郎啊,你可让我好等,你再不来,我就要去找阿九兴师问罪了。”   狐狸动了动身子,不知为何白泽声音一出来,他便浑身酥酥麻麻的,难道是发情期还没过去?   “你轻点儿,别把简儿弄醒了。”   白泽听话的松手,垂眸细细的端详着那人脸庞,双臂却仍环在那柔软腰间。   狐狸低了头,脸上抑不住一阵燥热。   “你……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脏了吗?”   “秀郎,你今日真美,真像个新娘子。”   狐狸闻此戏言,弯眉一挑,抬脚毫不留情的踢向那人小腿,“你再说胡话?再说?”   白泽吃痛弯腰,笑声却回荡在潺潺溪水里,“好好好,我是,我是新娘子还不成吗?”   “这还差不多。”   白泽抬手轻轻磨搓着那人眼角一抹淡淡绯红,忽而收了玩笑神色,认真道:“那你愿不愿意娶我?”   狐狸一怔,耳边腾的红起来,他别过头望着溪水里幽幽晃动的里一轮圆月,低声道:“我……我有什么理由不愿意,你是不是故意问的?”   “对,我就是想听你说,说你喜欢我,离不开我,想要娶我。”   “我就不……唔!”   狐狸瞪大了眼睛,浑身似受惊的兔子一般僵住一瞬,他的双唇被狠狠封上,眼尾顷刻弥漫起淡淡水雾来。   清冽的酒香丝丝缕缕深入唇齿,带着滚烫与焦灼,狐狸抑不住脚下发酸打颤,似乎整个人都被抛进了灼灼烈火里。   “唔……恩……”   狐狸后腰抵着桥栏,紧闭的牙齿被轻柔拨弄开,紧接着被夺去口中仅存的一缕空气。   不知谁的长发绞进了唇瓣里,愈缠愈深,几乎绕住舌头。   他如同上岸的鱼,唇瓣紧紧钳住了那人不放,甚至用牙齿啃咬起来,像个试探主人的野猫那般,那么凶狠,又那么温柔。   白泽抱住了怀里摇摇欲坠的身子,嘴唇离开那粉白唇瓣,紧接着一寸寸蹭过狐狸滚烫的脸颊,鼻梁,眉心,眼睫,最后恋恋不舍的停在那人汗涔涔的额头,低喘道:“我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狐狸则喘息更甚,染了夜露的长睫忽闪忽闪的,好像随时会晕厥过去。长发湿漉漉的贴在泛着嫣红的唇边,似雪中一束鲜艳梅枝,更为其添得三分妩媚。   “我亦……如是。”   “只要你不嫌弃我,我便永远陪着你。”   “我亦如是。”   “秀郎,我喜欢你。”   清风遍过,月送荷香,虫鸣聒噪在耳畔,此刻却悦耳如天籁。   “我亦如是。”   ——————————   【尾声】   “我们这样,好像拜不了天地吧。”   狐狸怀里抱着轻声打鼾的小家伙,苦笑道。   白泽揉了揉那人毛茸茸的头顶,勾唇道:“虚礼何须在意?你我又不会因为没有这三拜而分离。”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枚同心结吊着的月牙形状白玉,玉身莹白如雪,泛着清润光泽。   狐狸眼前一亮,“这东西?”   “这是你的那一枚平安扣,我今日托朋友将其复了原,上面的秽血,也都已经洗净了。”   白泽低头,望着那人低垂的羽睫下亮晶晶的眸子,轻声道:“我亲手为你戴上,你我以月为证,立誓从今往后,永不分开,好不好?”   狐狸怔了怔,随即勾唇莞尔,眼中光华潋潋,“你给我戴上便好,起誓……不必。”   “你不信我?”   “并非不信,而是太信。”   “此话何意?”   “你我虽同为妖族,然你是神兽,我不过一介小小狐妖,还是修为尽废的,我虽不愿多想以后,可这是事实。我死后,何必以一个空空的许诺拴着你,这太不公平……”   话未完,狐狸只觉肩膀一痛,抬眸撞见白泽难掩痛苦的神色,他蓦然怔住,眼眶有些泛热。   “你真的觉得我有那么好吗,就算我死了,你也……”   狐狸没再继续说下去,只看着白泽的眼神,他便得到了答案。   他收敛起悲色,浅色薄唇微弯,眼底绽出明朗的笑,“我知道了,我错了,不该问你这种问题的。”   “但是起誓,真的不必了,你我之间,无需誓言。”   白泽淡淡笑着,蹲下身子,眼中的心疼仓皇落进尘土里,“好,我都依你。”   “但以后,莫要再说这样的丧气话,你与我的路,还很长。”   “恩,我知道了。”   听着狐狸乖巧的应答,白泽不禁心头微漾。   他指尖轻绕几圈,朱红的同心结坠着小小的平安扣便挂在了人腰间,似半块圆月,柔光溶溶。   狐狸抬起头,十五的月亮明如玉盘,圆满的令人不禁害怕起离别,但此刻他已经无暇细想了,也不再有任何退路。   怀中的小娃娃翻了一个身,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狐狸捉住那胖乎乎的小手放在唇边轻轻烙下一吻,垂眸时,正与蹲在地上的白泽四目相对。   两人各自愣了一瞬,不约而同的相视而笑。   像大梦初醒,又像幡然憬悟。明月如霜,罩下一地白雪,流水汩汩,淌过寂静耳畔,多少懵懂无知的岁月,原来不过在这对视的几秒之间便匆匆走完。   狐狸弯着眼睛,一笑更比月色倾城。目光交融的刹那,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便如一丝红线,将这两人无形的捆绑在一起,是终结,亦是起点。   ……   “秀郎,长老估摸着也要出关了吧,你不是说要带简儿去拜见他老人家吗?”   “嗯,走吧。”   “哎……孩子给我抱着,你走这一路,累的够呛吧。”   “还说呢……还不是你昨夜……”   end.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